胡乃元與TC — 走在追求音樂烏托邦的道路上
「成立TC是想建立一個烏托邦，但這是一個危險的事情。」儘管同是TC團員的音樂家李捷琦溫暖的描述TC是音樂家們每年固定返回的家，旅美小提琴家胡乃元依然認真的這麼說，「因為烏托邦是一個完美的世界，要追逐這樣的夢想，是危險的。」
危險，恐怕因為這是一條沒有人走過的路。在台灣，鮮少職業樂團嘗試這種不設指揮的室內樂形式，甚至挑戰結構繁複的貝多芬第三號交響曲《英雄》。但胡乃元和TC音樂家們，每年都從海外各地返台，跟國內音樂家們共同朝向烏托邦前進。
而且初衷不變，堅持了14個年頭。
起點
2003年，胡乃元受邀回台灣舉辦音樂會，公益平台文化基金會董事長嚴長壽在極短時間內，促成了這些難得返台演出的音樂家們，增加行程到花蓮和台東演出。「我們可不可以將這麼好的音樂留在台灣呢？」在此起心動念下，嚴長壽和胡乃元隔年共同創辦了Taiwan Connection，每年一群旅外音樂家們回台灣舉辦TC音樂節，從4、5人的小型室內樂團開始，慢慢地以無指揮的室內樂形式挑戰更大的交響曲編制，一度在2013年多達53人。
TC組團的時候，胡乃元心中的榜樣是柏林愛樂和維也納愛樂。這兩個樂團都以室內樂的模式互動，柏林愛樂的指揮從二戰前的福特萬格勒一直到賽門．拉圖，都強調樂團團員的完全投入，「柏林愛樂與其他樂團最大的不同處在於它是一個『擴大版』的弦樂四重奏。」而胡乃元組織TC的最核心理念就是，「室內樂要激出火花」。
室內樂團是一種很民主的音樂，他們必須建立在「對話」的基礎上，共同承擔演出的成果。TC室內樂團成立的宗旨就是，讓每一位音樂家共同負擔起音樂的責任。「每一位音樂家都同等重要，不管你是什麼樂器，當下大家都有任務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對音樂都要一樣投入。」
「你看看柏林愛樂演奏的時候，整個樂團成員像迎風稻浪一樣的搖曳，那種景象真的就是音樂家們完全投入音樂，他們是用整個身體的力量去拉琴、跟其他的音樂家互動、彼此傾聽，激盪出最棒的樂章。」他一邊說一邊搖擺身體，彷彿也與柏林愛樂音樂家們並肩演出，同時沐浴在感動的音樂中。
也許有人會問：他們可是國際最頂尖的樂團啊！胡乃元不疾不徐地說，「難道我們就不能跟維也納和柏林愛樂看齊嗎？難道只有他們做得到嗎？」一時之間，向來溫文儒雅的胡乃元令人感到氣勢強大，短短一句話，力道無比。
夥伴
當然，胡乃元也不是獨自邁向這艱鉅的旅程。
TC是由一群核心的成員，慢慢發展成四十多人的規模。在組團之初，胡乃元恰好應邀去聆聽國台交的音樂會，對當時樂團首席薛志璋的整體表現，以及他在演出時純熟帶領樂團，印象相當深刻，因此立刻邀請他擔任TC弦樂團首席。曾經擔任多個樂團首席的薛志璋說，「首席必須要能激勵大家做音樂的潛能」，因為TC不設指揮，每個人更是必須當自己是首席一樣的，完全投入音樂。
中提琴家李捷琦，2003年與胡乃元共同受邀參與了意外的花東演出之旅。他目前是邁阿密弦樂四重奏的中提琴成員，早慧的他是Concert Artist Guild Competition 50年來最年輕的得獎者，同時也是密蘇里堪薩斯音樂學院歷年來最年輕的中提琴教授。長年旅美教學演出的李捷琦認為，4、5人組成的室內樂很容易感受到夥伴們對音樂的熱愛，但是4、50位音樂家組成的TC竟然也能有一體感，令他覺得「TC真是一個奇蹟」！
中提琴首席黃鴻偉，曾任韓國首爾交響樂團中提琴首席、倫敦愛樂交響樂團客席中提琴首席，2002年，年僅23歲的他就創下香港管弦樂團最年輕的中提琴首席紀錄，今年秋季即將赴紐約愛樂上任。黃鴻偉14歲就離家讀書工作，如今每年為了音樂節固定回台灣。他也是排練時最幽默風趣的一位，一次胡乃元拉琴示範，他故意逗老師說：「不錯喔，老師最近有練琴！」
（談到排練氣氛，胡乃元面露微笑說，我們在排練室的討論是超乎想像的！你可能會懷疑，音樂家都這麼瘋狂嗎？）
大提琴家陳世霖，曾是加拿大包瑞亞勒斯(Borealis)絃樂四重奏的成員，身體力行「藝術不在於所從事的行業而是態度」的理念。他認為，室內樂的精神在於獨立思考、彼此對話。儘管曾經追尋藝術在生活中的其他實踐，到日本學甜點，但今年依然返回TC演出。
樂團還包括大提琴首席高炳坤、小提琴家林佳霖、雙簧管首席謝宛臻、低音管首席簡凱玉、單簧管首席劉凱妮等等優秀的音樂家們。
挑戰
儘管TC在胡乃元帶領下，不斷的在排練時與大家討論、激發出更好的音樂能量，但胡乃元說，「其實有些音樂家們第一次來TC時，我還是可以感覺他們的眼光裡是有疑問的。」尤其2010年胡乃元選了貝多芬第三號《英雄交響曲》，即便當時已經成團7年，演奏過海頓與莫札特，這個決定仍然受到團內音樂家們的質疑，主要是《英雄》結構複雜嚴謹，有指揮都不一定能達到最好的演出，更何況是沒有指揮的樂團？
有TC團員甚至直接在越洋電話中問他，「胡老師你還好嗎？你一定是累了，才想要演奏貝三，好一舉毀掉音樂節。」
為了演出《英雄》，胡乃元邀請了更多音樂家加入，到了排練現場，「到底來這幹嘛？」仍是大家的共同心情。
「結果練了2、3天，小號首席鄧詩屏來跟我說，這個太好了，像室內樂，彼此互相聆聽互動，吹這曲子不用看指揮棒，真是很大的享受。」回想鄧詩屏說的這段話，胡乃元笑著說。
貝多芬的《英雄》第一樂章描述激烈的戰鬥，音樂傳遞出很強烈的壓迫感。胡乃元說，當時在排練現場的《英雄》團員們練習時，第一樂章走完，大家都知道速度太快了，第二次再走的時候大家決定要調整速度，「走完之後我站起來問大家，感覺如何？後面的銅管音樂家很直接地表達意見說，『太慢了！沒有興奮的感覺！』你就看到很多人都點頭。」
胡乃元說，「我知道大家有這個能力，樂團要能進歩，不要等指揮來告訴你。這首樂曲要如何演奏，你不是交一張白紙給指揮，要他填自己的答案，因為，每一個音樂家對於樂曲如何呈現，都有責任。這是每個音樂家自己對於藝術的追求。」
胡乃元和團員們對音樂的熱情和投入，感染了現場的觀眾，沒有指揮的《英雄》交響曲，受到媒體高度讚揚。隔年，TC挑戰貝多芬的第五號交響曲《命運》，再也沒有團員懷疑總監要毀了樂團。
第一屆TC國際室內樂系列
胡乃元一再強調，室內樂是古典音樂的核心，為了讓大家感受到更細緻的室內樂，TC將今年2018年定為第一屆國際室內樂系列，邀請國際上六位優秀的室內樂名家來台灣演出布拉姆斯弦樂六重奏第一號和第二號。同時，也有大師和台灣新銳音樂家同台演出。
「室內樂最好的學習，是跟最好的音樂家一起拉琴，音樂家們會受到很大的啟發，」胡乃元說。
這次受邀來台的國際級音樂家包括曾任紐約愛樂中提琴首席的紐鮑爾（Paul Neubauer）、首爾的大提琴家梁盛苑、邁阿密四重奏創始人大提琴家羅賓遜（Keith Robinson）、來自里昂的法國Danel四重奏第一小提琴丹奈爾（Marc Danel）、中提琴家李捷琦以及胡乃元。
「要邀請音樂家從法國、韓國、美國各個不同地方來，尤其在全世界音樂節很忙的夏天，把這六位音樂家同時聚集在台灣，是不太可能的事情，而這樣的規模，也是TC的第一次。」李捷琦說。
與六位國際級室內樂家共同演出的TC大提琴首席高炳坤及5位台灣年輕新銳弦樂家，包括小提琴魏儀靖、林一忻、中提琴蔡士賢、蘇哲弘、大提琴韓筠等人。其中魏儀靖、林一忻、韓筠，還有其他TC音樂家如張善昕、林佳霖都曾跟隨胡乃元參加每年的義大利Casalmaggiore音樂節，表現相當優異，音樂實力也很受肯定。
除了共同演出之外，今年也安排國際音樂家進行大師班和講座。「TC其中一個最大的使命是培養下一輩，其實在TC的前幾年2004到2010，我們都會到不同的學校辦講座或者是大師班，培養下一代古典音樂的人才和愛樂者。」
田園
今年的TC分為兩個部分，除了國際室內樂系列之外，室內樂團還將以「田園」為主題，巡演台灣五個城市。觀眾將在音樂中聽到彷如蟲鳴、鳥叫、暴風雨聲，並感受到雨過天晴的驚喜。音樂家們將在樂曲中掀起驚滔駭浪，與大家共同體驗潮起潮落。
要介紹貝多芬知名的第六號交響曲《田園》，胡乃元先談貝多芬第五號交響曲《命運》，他說，這首曲子有激烈的戰鬥與拚搏。而貝多芬寫《命運》時，幾乎也同時寫了第六號。「也許貝多芬在寫奮鬥掙扎血腥戰鬥時，需要心靈上的另一種慰藉。」貝多芬很少在譜上寫註，但他在手稿裡，將第五樂章的標題定為「牧羊人之歌：幸福與對上蒼的感謝，風雨後夾雜的情緒」。
胡乃元說，即便是大科學家愛因斯坦在探究宇宙未知的謎團時，他也曾覺得這神秘的宇宙有一種說不出的力量，「你要說他是神，其實什麼都有可能。《田園》描述的其實不只是田園風光，而更是人內心與大自然之間的對話，性靈上的昇華。」
但胡乃元畢竟是入世的，他說，你看看已故齊柏林導演拍的《看見台灣》紀錄片，大自然如此美，但人類一直追求成長，卻把大自然毁掉，人類喜歡用便利的塑膠袋，卻最後將它塞滿了動物的肚子…。
話已說完 只剩音樂
胡乃元說，「許多人覺得聽古典樂好像進歷史博物館，但是藝術本來是人可以互相傳達、是超越時空的。古典音樂想溝通的對象、想要表達的人性，是沒有時代距離的。」他舉例，美國公共電視最近做過一個紀錄片，探討原始人為什麼在山洞裡留下壁畫，「因為要表達自己」，那是藝術的開始，它不只是生活，而是精神上的需求。
這兩年，TC音樂家也組成小型室內樂團，將古典樂帶入偏鄉校園、醫院和企業。胡乃元期待，未來可以把古典音樂變成更為日常，帶到一般人生活會去的地方。「比如說區公所，平常不會去聽音樂的人但剛好到那去辦事，你可以在很生活的地方，接觸到古典音樂。在正式音樂廳，演奏家和觀眾是有台上台下之分的，但站在同一塊地板，才能真正親近認識它。」
「音樂家要做的就是把音樂做得更完美，我總是希望，大家不要只能去追求來一次、求熱鬧的國際音樂會，而是將古典音樂變成你的日常生活，多多去接觸它。」
如何讓音樂成為眾人的需要？胡乃元緩緩地說，「我沒有特別的話可以跟大家講，因為我們在做的，就是這一件事情了。」
胡乃元想說的話都在音樂裡了。
TC成立至今14年，他們一步一步，走在追求烏托邦的道路上。
(文/黃惠玲。封面圖/王永年)
【Taiwan Connection / 2018 TC音樂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