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知道自己是誰了」:布拉瑞揚舞團在台東找回初心
2020年布拉瑞揚舞團(BDC)五週年時,舞團來到工作室附近的台東均一國際教育實驗學校明門藝文中心,將創團五年來,孕育自東岸的能量及細細感受的日常,以舞蹈與歌聲分享給觀眾。同一年稍早的夏天,公益平台與果實基金會共同舉辦的藝術創作營裡,也有布拉瑞揚老師和BDC的身影,他們引領學員律動身體,感知每一塊肌肉的力量。
「大家WFH,我們認真WFS…tudio。」就在這個月底BDC即將推出首次的線上演出,作品《中興路二段191號》。本期封面故事特別為您轉載《VERSE》的精彩報導,帶我們來到台東,聽聽布拉瑞揚和BDC在家鄉找回自我的故事。字裡行間我們也讀到創刊剛滿1年的《VERSE》 之氣宇軒昂:「用文化書寫時代精神,我們是台灣新文化地景的導覽者與記錄者,是這時代詩歌的書寫者也是新議題的設定者。」
(以下全文轉載自《VERSE》)
「我們把手牽起來,牽了之後就不要放掉。」
一片草地的盡頭,是由倉庫改建的排練場,狗狗貓貓四處奔跑躺臥,場內擺設與氛圍在幾年間已長出了舞團的氣息、非常有機的生活樣貌。團員齊唱嘉蘭部落的傳統歌謠,聲音穿透牆面,遠遠送了出去;而布拉瑞揚身後一簇九重葛,讓他黝黑的臉龐更顯立體,他很靜,很穩,眼神時不時有慈父的溫柔。
2015 年,國際級編舞者布拉瑞揚回到台東創立同名舞團,至今已五年。回想他在排練場對舞者下的第一個指令,就是請他們把手牽起來,「為什麼要牽手?因為我想抓住那些失去的。」自小離開部落讀書,舞蹈一路帶著他離家越來越遠,即便1995年便從「郭俊明」復名為「布拉瑞揚」,他很長一段時間仍自覺是個掛著漂亮名字的空殼。
我就是布拉瑞揚
「過去雖然遺憾,但很慶幸我回來了。當初回來,除了想經營舞團、創作外,就是想看看有沒有機會更像原住民——這樣講很奇怪,因為我本來就是原住民,但我從國小就學習漢文化,之後跳舞學西方的芭蕾舞、現代舞,都不是我的母體文化。」
五年過去,他終於不再懷疑了:「現在,越來越貼近了——應該不是越來越貼近了,而是我不會再懷疑是或不是、要或不要。我就是原住民,我就是在台東,我就是布拉瑞揚。」
這幾年間,他透過在台東落地生活、四處參加祭典,慢慢拾回自我身分認同。原住民祭典從日治時期開始漸漸消亡,直至千禧年各部落才逐漸興起復振運動,因此他的成長記憶中是沒有祭典的,「印象中小時候只有在婚禮時會有人牽手,所以我看過,但從來沒有牽過手。」他第一次參加的祭典,是2012年跟著桑布伊回知本卡大地布部落的卑南族大獵祭,他像個年輕人一樣緊張,深怕冒犯禁忌,需要搭棚、搬石頭時跑得比誰都快。
他在山上紮營,城市人手機沒電了,只能盯著火堆、聽著遠處獵槍聲此起彼落——「砰!」我真的要回台東嗎?「砰!」可是這裡什麼都沒有。「砰!」我真的敢嗎?「砰!」我好怕失去舞台——那是唯有祭典才能帶給他的自問與震撼。後來他真的回來了,只要有空,絕不錯過任何祭典,「不只是我的部落,團員的部落有祭典我們都會去,因為實在太豐富了,也是我們的創作來源,台灣有16族,每一族都有自己的歌謠,到不同的部落又發展出各自不同的歌謠。」
舞團的作品中,大半部分自傳統樂舞出發,必須從部落帶回排練場,《拉歌》、《勇者》、《路吶》……,步步皆是布拉瑞揚找回自我認同的足跡。
「除了傳統樂舞這條線,我們還有另一條線是『自己自己』,不要忘記自己是誰,比如說《#是否》就是完全依據個體的故事出發。」
親身經歷過身分丟失、身體工具化的過程,布拉瑞揚不希望舞者走上這條路,因此堅持雙線並行,「所以某種程度他們也是幸福的啦,沒有失去自己,同步在尋找新的可能。」語畢,他又露出一抹耐人尋味的微笑:「會不會另一方面是……他們也做不來?哈哈哈。」這個在雲門2、瑪莎葛蘭姆舞團洗禮過的身體,幽這一默也是很能接受的。
再見,台北
布拉瑞揚坦承自己這些年變了,從前那個動不動就對舞者暴走、窗簾拉起來火爆罵人的編舞者已不復存在,而造成改變的原因有環境、舞者,還有年紀,「以前年輕氣盛,舞者不會跳,我會覺得我能跳,你為什麼跳不了?兇得要命,把他們操死。但現在不是啊,團員才二十幾歲,我都生得出他們來了。嚴格但也疼愛,比較像這種心態。」非科班出身的舞者阿明明被老師丟過一次筆,至今想起仍冒冷汗。幸好丟筆時代已經終結,現在跳錯,大家都有一笑置之的默契。
阿明明憶起其父親有段時間抱病,布拉瑞揚沒有為難,讓他請了好長一段時間的假;而創團成員Aulu則曾因為失戀過著每天哭到睡著的日子,「那時我在排練場就是坐著哭,哭累了就睡,布拉老師都沒有管我。一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問我差不多了吧?我就覺得好了。」原來布拉瑞揚一直觀察著,給他足夠時間、空間釋放情緒,等他哭夠了,回來跳舞。
布拉瑞揚說,因為這些舞者,他終於拋棄了「台北的腦袋」。從前做什麼事都有目的性,一天不練習就覺得浪費生命,而現在,不想練?那就去海邊吧!「大部分是他們改變了我。身體已經告訴他們沒辦法了,需要一個新的東西介入、轉換,可能是海邊、溪邊、山上,或是他們知道我喜歡喝咖啡,說想陪我喝下午茶。」排練很重要,生活更重要。
雖然團員不乏在城市生活的經驗,卻共同得到了台北不耐症,待上幾天就渾身不對勁。「我們太習慣這裡的生活還有彼此了。到台北去找朋友,還要拉團員一起去,不然常常覺得好無聊喔。」Aulu跟阿明明想起台北的局,互相投以戲劇化的求救眼神。
跑遍世界各大城市的布拉瑞揚竟也如此,「有一次從台東再回台北,我突然發現不適應了,很強烈的感覺:我不喜歡台北了。主要是我跟朋友吃飯,發現對話都是負面的,說哪裡不夠好等等。其實也很正常,我們會對生活有要求,但我那時就覺得很壓迫。」他在台東感受到的是,做任何事情,所有人都會來幫你:「送菜、送飯、送飲料,甚至是苦力,用他的雙手幫你完成一件事情,我看到的都是這種正面的互動本質,每天都在感謝人。我非常、非常喜歡現在台東的生活,可能對大部分人來講,好像什麼都沒有,但其實不是,我的獲得更多,是我在台北不可能得到的。」
你一定會喜歡我們的作品
決定返鄉成立舞團時,恩師、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建議他用自己的名字作為團名——布拉瑞揚舞團BDC(Bulareyaung Dance Company),原因是不要放棄已經建立的知名度。「後來發現,沒有啊,台東人沒人知道布拉瑞揚啊。」他苦笑敘述售票之艱難,他們常常要出動宣傳車、到夜市快閃,或團員先把票刷下來沿街叫賣:「但不好嗎?也很好啊。就是在地的一種方式,先把他們哄騙進來,我們就有機會彼此認識。他看了之後,覺得太感動了、下次一定要買票,那這件事就成了。」他說,進來看吧,你一定會喜歡的。
「沒看過的人會不知道我們在幹嘛,但看過的人99%都會喜歡,這樣會太有自信嗎?原因不是布拉瑞揚,而是他們看到自己。」因為舞者在台上將自我開腸剖肚,觀眾也容易在他們身上看見各種脆弱不安、勇敢追逐的自己。
「我不是在說好壞,而是我們的作品很能跟觀眾有連結,而這個連結是重要的。以前年輕都有點曲高和寡嘛,好像『看不懂』變成比較高高在上的標準。」
有別於其他舞團總吸引對舞蹈有認識的科班生,他們打開了另一個市場,他玩笑說:「學舞的人不是我們的觀眾,因為他們來看了之後會發現,這個舞團沒有在跳舞。」不懂舞也沒關係,布拉瑞揚舞團就是能讓你眼眶濕濕的。
2020年適逢舞團成立五週年,他們於台北與台東端出六部歷年來的舞碼選粹。布拉瑞揚笑說,大概也只有他們這團會慶祝五週年。
「沒有人在做五週年啦,都是十週年吧!但傳統文化裡,分享對我很重要;再來,人生無常嘛,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離開,也不知道下一個作品什麼時候會出現,我們想要努力把作品分享出去。」
他不再是絕不讓人看到彩排的布拉瑞揚,反而認為不管有沒有準備好,當下都是最美好的。
BDC每場表演都不一樣,因為布拉瑞揚追求當下性,「上台所有的動作發展、路徑、橋段,都由舞者自己決定,這會讓當下的驚喜,很真實地在那一刻呈現。」過去的他被環境塑造成控制狂,台上每分每秒的動作不能有絲毫落差,「我覺得,是因為他們很勇敢,讓我也勇敢起來,比如他們跳勇士舞想穿高跟鞋,以前的我會覺得瘋了嗎?」但他們說,「可是老師,要穿高跟鞋,我才是我。」
從牽起手那一刻起,他們越來越像自己。
布拉瑞揚說,也許下一個五年,他們不會再尋找自己了,「因為我們已經知道自己是誰了。」望向未來,他盼望梳理出足以代表當代原住民的身體,更想慢慢與嘉蘭部落靠得更近,因為唯有這樣,才算是真正地回家。
文 / 陳芷儀
攝影 / 廖偉棠
照片提供 / 感謝 布拉瑞揚舞團BD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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