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於做夢,初心不改——訪走風的人 獵人學校創辦者 亞榮隆.撒可努

延伸嚴長壽會客室第三集(來賓撒可努與戴雲),本月封面故事轉載自 人本教育札記396期

讓吹來的風流動,灌進,我們叫替風開路的人;

凡經過的地方,讓風跟進追流,我們叫風的路;

替風開路的那個人,我們叫走風的人。

 

煙會說話,風有顏色,

天上的星星來自於母親的眼淚,鹿的跳耀

是新生命的到來⋯⋯

這是收錄在排灣族作家撒可努書中如歌謠般的文字,藉著書寫致敬父親的獵人英姿,紀錄VUVU(阿媽)的話傳達山林智慧。

亞榮隆.撒可努出生在太陽升起第一道光芒照射的台東拉勞蘭部落,原本在臺北任職於保一總隊,二十多年前回鄉擔任森林警察,同時寫作演講帶領部落年輕人重塑文化,2002年成立「獵人學校」,2020成立奇努南戶外探索教育,他希望透過山林教育找回人與自然對話的本能。

在傳統中滋養的童年

撒可努魁武黝黑,言談幽默,有著山一樣的威嚴也有像水一般的細膩,他兒時外號叫「理古處」(音),排灣話是「話很多」、「那麼多問題」之意,從小他就好奇好問凡事都想嘗試。

童年在外公外婆家成長,他們給予撒可努生命裡美麗扎實的記憶跟養分,他覺得自己能寫作要感謝外公愛說故事,而外婆則給他過人的感染穿透力。小時候他就喜歡寫作,但老師說他邏輯太過跳躍,給他評語:「朽木不可雕也」,撒可努則在旁邊加上:「朽木可以種香菇啊!」

「幸好當時老師看不懂我的文章,沒有被糾正。」撒可努保有傳統的滋養,用自己的特色吸收強勢文化,成年後寫書得文學獎。老師以為的朽木,其實有根有枝,堅韌生長。

父親是他的獵人導師,常跟他說:「我們的土地是跟孩子借來的。」有次鄰居砍掉一棵大茄苳樹,父親心痛的跟鄰居說:「你怎麼可以賣掉孩子的樹蔭?

撒可努在獵人學校土地上種樹,幾年下來已超過一萬兩千棵。「我提供世界看不見的好禮物——清新的空氣。」

獵人學校,從獵人之心開始

撒可努從小接受父祖輩的獵人文化薰陶,長大後受特種部隊的職業訓練。傳統獵人會打獵不知如何訓練體能,也不知如何將技藝明確有效的傳給後輩;有特種部隊技能的人不見得明瞭打獵的內在精神,還有人認為打獵是殺生,對環境有害。

撒可努想透過實作印證爬梳獵人文化,他循序漸進規劃課程內容:

第一堂—進入:進入山林裡的身心靈準備。

第二堂—跟著:學習走路,能跟上腳步。

第三堂—一起:要有彼此,學習互相照應的能力。

第四堂—我可以:幾天內在山林裡疾走,練習獵人趕路本領。

第五堂—通透:擁有進入山林,跟自然宇宙更內在的連結能力。

「獵人學校不是教打獵技巧,而是教導如何擁有一顆獵人之心。」他說:「這堂課是為了有一天我們有能力可以回到大自然裡。」

學員要經歷三到四天夜行磨練,翻山頭露宿涉水騎腳踏車,像特種部隊般訓練體能,為的是什麼呢?過去訓練經驗讓撒可努知道人在有意識的接受下,體能在極度壓力下會產生腦內啡,體力耗盡但精神卻非常集中,意識清晰無比,克服困境後能帶來極度快感,他希望學員能經歷這個高峰經驗(註)。「那就是獵人的精神狀態。」他說。

撒可努擔任森林警察時,有時要上山尋找失蹤者或帶回罹難者,工作夥伴也會佩服他:你,怎麼都不會害怕?

「克服黑暗恐懼,就是直接走入黑暗。」他說。他讓學員在山裡夜行,體會黑暗是獵人的朋友。他要學生學會跟害怕談戀愛:「心跳加速,知道害怕,才感到活著。」「如果沒有跟害怕相處,永遠不知道害怕的情緒跟感受,你會害怕,但你知道你可以。」

他相信山林教育能修復人與自然的關係,讓人找回知曉「雨有表情,樹會低語,山有訊息」的本能,學會傾聽跟等待,這是獵人的基本能力。他期待山林教育能讓孩子心裡長出大樹遍地成林,湧出河川匯成海洋,形塑孩子不同的特質。

傳統中的不傳統

本來獵人課程是設計給部落青年會男人的,直到撒可努有三個女兒後,妻子阿真跟他抗議:女生也可以體驗水跟山林跟黑暗啊~

他想傳承智慧給女兒,打破部落傳統,建造「好好教室」,專為女性設計課程,他看到女人在山林裡的能耐膽識不見得輸男人。「為什麼不能有會打獵的林志玲?」他曾在書中這麼笑問。

撒可努說獵人學校課程對學員的影響應該由上過課的學員來訴說,不然就變成他的自吹自擂。

住台北的小歪說:「在山上,學會把自己放在對的位置做出適當協助是重要的能力。」山林訓練打開框架界線讓原本打算獨身的她決定結婚生子,她指著後頭喧鬧的姐妹們說:「最棒的禮物是:我跟獵人學校的學員都變成家人。」

卑南族的子甦說:部落傳統裡不會為女生設計山林課程,她感謝獵人課程帶著她超越:「光好好學走路就很忙了!」

馬蘭部落的美妹說:「撒可努常說影響孩子最重要的人是媽媽,直到我當了母親才感受到這句話的真實力量。」「如果我期望孩子有勇敢的特質,我想先成為勇敢的媽媽!」

來自雲林的妮妮一直都想接近山,但不是登山休閒的那種,獵人課程深度開展她各種面向,原來自己能以天空為幕,大地為床,棲樹而睡。「不一定要有完整的裝備才能上山,山會告訴你需要什麼。」

巴干來自太魯閣族,跟姐妹們共闖山林的磨練給她力量,「這是一輩子別人拿不走的禮物與能力。」

有魯凱排灣血統的娥冷說:「年紀漸長到要被叫依娜(阿姨)了,我沒有當母親的經驗,但我能協助母親跟孩子,這是我的特殊位置,讓我更能承擔。」

這些女武士個性不同但都有著堅定淡然的氣度,那是一種內在知曉與篤定。

火神的考驗 逆境中的學習

從保一總隊返鄉後,撒可努投入部落青年會,家裏就是聚會所,自家旁的「好好教室」也在眾人努力下完成了,多年辛苦經營,夢想眼見就要展翅飛翔。

2019年母親節的前夕,一場火災將撒可努家、聚會所及落成不久的好好教室燃燒殆盡,火神摧毀他在部落凝聚多年的場域,還波及隔壁教堂。撒可努除了自身損失還要賠償教堂整修費用,火災負有公共危險罪之責罰得上課,撒可努自嘲說在台東很少有人因火災公共安全罪來上課,他只好跟酒駕者併課。

逢此變故,人如何重新站起來?

撒可努的太太阿真回憶著:火災那天她接到女兒電話說家裡起火了,趕回家看到屋頂火勢便明白無法阻止。「我當下就放下了。」她說,反倒親友們很傷心,她要安慰他們。

她形容這像一場徹底的斷捨離,火把之前的恩怨情仇不捨依賴,燒得乾乾淨淨。恩怨情仇指的是之前丈夫花很多時間在部落青年會裡,她覺得時間空間都被別人佔滿,對丈夫或現狀有挑剃不滿,生活裡總有拉扯懷疑。

「火災讓一切歸零,我思索:為何要在我五十歲前夕來這一場大火?我體認到時間是不等待人的,我必須前進。」想起老家種種阿真眼眶仍然有淚但語氣毅然。隨後她笑著說起災後女兒的同學來探望,有傳統宗教觀的孩子真心對女兒說:「哇~妳好好喔,死後的房子衣服書本玩具都準備好了捏~」她淚中帶笑,我眼前是位女戰士。

男人則在海邊茫然吹風,女兒們覺得爸爸變得沉默憂鬱,終究海洋母親療癒了他,三個月後他告訴自己:「撒可努,你是個活潑熱情又堅強的人吶,不應該被這件事打倒。」

如今撒可努能自開玩笑敘說當時孫大川老師來探望,他看著災後現場許久,喃喃吐出安慰:「嗯嗯…這火很大噢…哎哎,撒可努你是原住民第一個燒教堂的人吶~」

調整步伐   重新出發

撒可努重新站起來重建,整治後山,預備蓋教室跟設施,他希望女兒們都來幫忙,卻沒有思考到女兒正值青春期,她們並不想事事被父親規定。「別人家在過年放鞭炮唱歌,她們卻在山上清理土地搬石頭。」母親阿真笑著說起女兒們當時的委屈。

這樣的緊繃情緒持續一年後,家裡開了場會議,彼此把心情坦然訴說開來,阿真擁有對未來的覺悟,也看到丈夫執意要走的清晰道路,對自己也對女兒宣告:「我決定支持妳們的爸爸。」

撒可努誠心跟女兒道歉,他訂下跟女兒們分別約會的時間,比方大女兒放學回來,他去接她共進午餐;陪二女兒進行一場兩天一夜走路小旅行;跟小女兒一起騎腳踏車⋯他找回之前那個尊重老婆愛護女兒的自己,全家則找回重新出發的路徑。

火災也燒掉舊習性,以前撒可努覺得部落事務捨我其誰,現在他交棒青年會辭掉部落各理事頭銜,他體會到無私能做得更多。

重建後,獵人學校的房子不論是隱藏在林子或山坡上,比例均衡恰到好處,工整完備實用精實,撒可努說有這樣的品質是太太阿真的功勞,曾在建築師事務所工作過的她有概念有美感,她教會丈夫畫設計圖,從房屋門窗尺寸到廁所浴室廚房管線走向預留空間等眉眉角角,都在她細心規劃下無一疏漏,他們希望房子放到山林裡能在對的位置,物件簡約實用,原民元素畫龍點睛,不要束縛在傳統思考裡。

建屋靈感也來自撒可努之前出國參訪取得精髓跟啟發,比方日本建築內部空間,菲律賓傳統屋的露台,挪威薩米族保護文化資產的作法等等。射箭教室通風靈感則是來自撒可努有次抓通緝犯,進到一間養豬戶,屋頂通風設計很高明,給他日後蓋房的通風參考。

資源再利用省經費對環境也好,別人丟棄路邊的木頭大樹都成為建物用料或重新成為土地上的一份子。

「要把之前生活經驗裡的好化為最精良的品質。」

有人質疑他蓋房方式跟傳統建築工法規範不同,撒可努說他有革命性格:「太多規範會讓我無法實現想做的事。」

火災燒掉原本認知模式規範界線,「沒了界線更自在,我真正能把屋子蓋在斜坡上。」他豪氣地說。

重建中見真友誼

火災三年後獵人學校各項重建,在撒可努堅定不移的信念下有著驚人的進度,更好奇他如何籌措重建所需的人力資金?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撒可努倒問我:以納粹時期猶太人逃亡的處境為例,誰會在艱難時刻來幫忙你?是你過去幫過的人?還是之前一直在幫忙你的人?我以為是過去幫過的人會感恩回報,撒可努笑我天真,他覺得答案是後者:平常會主動幫忙別人的人是天生的性格品質,你幫忙過的人不見得會真的感激你。

阿真說有位熱衷三鐵運動的好朋友災後發起活動:只要獵人學校學員參加三鐵且完賽,每人獎金五萬,回捐當作重建基金。「不會游泳的人開始去學,騎車不快的趕緊練…」阿真回憶起大家的拼勁,最後五十多位學員完賽,拿到兩百多萬獎金,這是獵人學校大鵬屋第一筆建設基金。

射箭教室則是由一位香港射箭同好贊助,撒可努主動跟他勸募:「我做的事值得你來參與。」「不是你來幫我,而是我邀請你一起來參與這個教育工程。」抱著共好信念,一起做大夢走大路。

做前瞻性的事必有來自傳統的質疑、無法想像新穎事物的排斥及人性的嫉妒攻擊,撒可努說這都比不上自我懷疑的阻礙大。因此撒可努說:「原住民沒有比較弱勢,只是沒有錢而已。」沒錢不代表貧窮,他在書中寫道:「國家收走了祖先的森林、獵場跟耕地,但卻收不走我這雙腳,我想到哪裡就到哪裡,我覺得我是最富有的人。」

世界的Hunter School

獵人學校將資源開放給附近學校,讓鄰近部落孩子有機會來這個場域學習,不走觀光路線,做有限度的教育參訪交流。

「獵人學校不只是排灣族拉勞蘭部落的,只要想學習山林智慧,不論性別國籍,都歡迎來此。」

撒奇努說教育像種植物,要有宏大前瞻的願景,就像植物上頭有太陽,要朝著太陽生長。他不想只做排灣族文化的傳承復興,他認為教育工程能做更廣更遠,而好的教育品質會從土地長出來,推廣傳統也要能破開侷限丟掉包袱,容許新的形狀與想像。

「改變傳統其實就是延續傳統。」這是在這條路上負重而行已久的體悟。「認同比血統來的重要⋯我們都是一家人,這是我想要的未來Hunter School。」寫在撒可努的獵人筆記裡是從未改變過的信念。

在我拜訪期間,每天早上看撒可努埋首除草、種植、搬磚、蓋屋,朝著目標踏實前進。「撒可努心裡住著一個巨人。」他最堅強的伴侶阿真說。

巨人眼裡能見群山大海,勇於做夢,初心不改。

註:「高峰經驗」(peak experience)是特殊的意識狀態,伴隨著難以言喻的極致快樂,強大到人不再懷疑自我,可以克服心中的不安和恐懼,進入渾然忘我的境界。最早由Maslow所提出,他主張人類需求層次有高低次序之分,高峰經驗是在追求最高層次的自我實現時伴隨而來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