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游尋覓心靈的歸途——安聖惠利物浦雙年展紀

利物浦雙年展為英國當代藝術重要的展覽之一,生活於台東的魯凱族藝術家安聖惠(Eleng Luluan)為台灣第一位以委託創作形式參展的藝術家,她以魯凱族的傳說為出發,帶來裝置藝術「Ali sa be sa be/土石流」系列的最新創作——〈Ngialibalibade—致失落的神話〉。作品於2023年6月10日至9月17日在利物浦王子碼頭(Princes Dock)展出

「Ali sa be sa be/土石流」系列的創作初衷,是安聖惠在沈澱了11年後,回到屏東好茶原鄉的衝擊:「通往部落的道路已完全改變,土石流如怒潮般沖刷而下,地層斷面裸露在外,山脊變得面目全非。」2009年莫拉克颱風過境,新好茶部落全被掩埋,只剩下海拔較高的長老教會還能看到屋頂。

世界不一樣了,過去跟現在不一樣了,下了一場雨之後,就瓦解了。

利物浦策展人Mbongwa:「我們是一起的。」

第一次與今年利物浦雙年展的南非策展人Khanyisile Mbongwa線上與談,安聖惠回顧了她歷年的創作;包括〈消失前的最後嘆息〉、〈地瓜路徑:當深度成為實驗〉和〈Ali sa be sa be/土石流,我在未來想念祢〉。這些作品都與她的祖先、逝去的族人以及莫拉克颱風有關。安聖惠說:「每次提及這些作品,就彷彿經歷了穿越劇,重新回到那些創痛中。」原本時間已將這些記憶平息,但此刻,內心的情緒再次湧現,讓她不禁淚如雨下。

「我也顧不得正在與策展人交流,她看我這樣還會不會邀請我參展也不管了⋯⋯」

面對突如其來的淚水,策展人溫柔地告訴她:「我仿佛在那些回憶中聽到了某些聲音。」這讓安聖惠感到很訝異,她從來沒有遇過一位策展人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回應她的創作,她非常地感動。

策展人Mbongwa以「uMoya:失物的神聖回歸」定題,呼籲世人重視祖傳與本土的知識、智慧與療癒行為,「uMoya」是南非祖魯語「靈魂、呼吸、空氣、氣候和風」。在正式接受邀展後,安聖惠努力內化策展理念發展新作,她想以魯凱族的起源與跨越生死界限的陶壺作為象徵,懷著敬意,重新喚醒魯凱族古老的傳說。

當她帶著作品模型飛到利物浦進行場勘時,策展人為了尋找合適的展出地點,每天陪著她走過至少兩萬步。安聖惠感到十分抱歉地說:「你這麼忙,還要陪我們。」而策展人卻回答道:「我們是在一起的。」

與策展人Mbongwa的相處裡,安聖惠感到被關愛,就像族人、家人般親密無間。

策展人Khanyisile Mbongwa與安聖惠(攝影:Yu Jhu)

致失落的神話

那次預選的場地後來因各種原因無法使用,策展人再次與安聖惠線上會面,討論在「王子碼頭」展出的可能性。這個有二百年歷史的古老碼頭停泊著船隻和郵輪,每天進進出出,而不遠處的橋樑銜接著繁榮的運河兩岸。安聖惠想起在大時代浪潮下科技對部落的衝擊,以及她回到好茶部落,土石流瞬間改變河床地景的畫面,過去與現代交錯著⋯⋯;作品〈Ngialibalibade——致失落的神話〉,正能在此發聲,港口也為作品添增了場域敍事性,於是便與策展團隊達成共識,在這座碼頭上展出新作。

她以深海漁網作為媒材,再運用植物、水、錢幣等意象及不同顏色的線,透過編織將被重機械裁斷的漁網重新連接起來。「Ngialibalibade」在魯凱語中意味著「正在發生」,它象徵著生命與心靈的轉變和大自然的更迭。

綿密的漁網覆蓋在巨型陶壺的鐵件上,鏤空的部分,就如同虛實交錯的陰陽分界,繁瑣的編織過程,也是回應在原住民還沒有文字載明歷史的時候,身體便是文化的載體。她深深記得一位魯凱族的老人在水災來臨時搭上救災的直升機的畫面,老人背上的背簍只裝著魯凱族的傳統服飾。安聖惠說,年輕魯凱族女生都會刺繡給心儀的對象,結婚後又為家人編織衣裳,每件衣物都是魯凱族用以記錄生命的不同階段,一針一線都是愛。「魯凱族的女生,手沒有停過。」在部落中習得編織的安聖惠,在其創作生涯,編織成為她創作的寓意之一。

圖片來源:文化部

最後〈Ngialibalibade——致失落的神話〉以一座巨大的陶壺的形象展出,它宛如時間的廊道,座落在人來人往的碼頭上。在作品啟程來到英國前,安聖惠為它做了祝福的儀式,而在雙年展開展當天,安聖惠身著傳統服飾,同樣為它舉行了一個儀式,她想要用這樣完滿的過程,來締造這段與世界的對話。

安聖惠說,儘管她沒有對外宣傳她的創作理念,仍有民眾連續四、五天都前來觀看這件作品,也有些民眾說,這件作品讓他想起家人。

出走的叛逆公主

「我是一個很野、很叛逆的孩子,想追求自由。」

安聖惠魯凱族的名字「峨冷Eleng」,有著高山峻嶺的意思,也是公主才能擁有的名字,應該要有優雅、端莊的形象,而她卻擁有著不羈的靈魂。

很早就離開部落,安聖惠身處異鄉,無從背負起族裡的社會責任,眼看家鄉常遭天災毀滅性的破壞,長時間之下,她積累了無從排遣的悔恨。成為藝術家後,她回想起小時候去山上採集花草植物、與他們對話,還有部落的老人們常將廢棄的素材做成飾品的樣子,魯凱族的生活本就蘊藏著多元的材質語彙,而安聖惠捕捉住每一個細微的色彩和場景,堆砌成她的創作養份。

我很像在藉由創作來懺悔。」她逐漸收斂起年輕時的那份叛逆,用創作來與自我和解。

回家,回到舊好茶

2020年,在莫拉克颱風過境後的11年,她回到了新好茶部落被掩埋的舊址,想要徒步走回舊好茶部落。途中,她遇到了一群由老師帶隊探查舊好茶部落的小學生們,她跟老師說接下來她要面對的路程:「我想要征服那座大崩壁。」老師對她說:「妳不用征服它,妳走過的路就是回家的路。」老師的這句話化為一股力量,伴隨著她往後的旅程。

安聖惠拉著細細的繩索,貼著山壁往上走;「陡峭的岩壁就好像山羊走的路一樣。」當她接近舊好茶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手電筒電池也剛好用盡,當時她也害怕得想:會不會有山豬會突然衝出來!?恰好,當時有一群投身於二級古蹟修復的人暫居在山上進行著舊好茶石板屋的考察與修繕,過去的族人們勞動的痕跡、田地的殘骸映入眼簾,安聖惠終於回到舊好茶了。

她回憶起那刻:「修復石板屋的人不斷用鐵鎚和鈍器敲擊石板,每一個敲擊的聲響在欲墜的大石之間迴蕩,空氣裡的共振彷彿隨時會引發懸崖崩落。」重建與毀壞同時並存的瞬間,過去與現在的場景交織在一起的這一幕,令她心潮起伏。

太麻里的陰雨天

20多年前安聖惠來到台東,起初她沒有固定的住所,買了一部廂型車,索性就住在車上,偶爾借住朋友家或找個臨時的工作室,她能在不同的地點欣賞到台東的海洋和天光,感到如漂鳥般的自由。

「在台東的每天都能看海,還有觀察人跟人之間的交流,好像隨時隨地都要把感官打開一樣,你看到的、感受到的,就是這個世界跟你的連結,有時候會無意間觸動你。」

在2022年搬到太麻里之前,安聖惠在台東總共搬家了七次,居所一直很簡陋,都蘭時住在沒門的鐵皮屋頂下,所有物品都放在室外,用防風布遮蓋。她自嘲說:「小偷可能都會認為我很窮。」然而颱風和雨水讓她長時間感到焦慮和恐懼,也無法創作出細緻的作品。

偶然的機緣,她找到了位於太麻里的工作室,第一次踏進工作室時,外頭正好也下著細雨,室內卻不留一絲水痕,「我是安全的,我終於不用在下雨天準備臉盆來接雨了⋯⋯」她注視著如同幕帘繚繞的太平洋,內心感到非常平靜,在太麻里蒼茫的這一天,她決定搬到這裡安頓下來。正也因為來到這裡,她才有能力釋放內心較為沈重的語境,製作在利物浦展出的作品。

攝於2023年初夏,公益平台拜訪安聖惠位於太麻里的工作室。

生活在兩個世界

「我一直生活在兩個世界。當我離開部落時,我價值觀卻留在那裡,和許多台灣的大環境都不同。」

科技的迅疾發展與部落珍視的手作勞動,形成了兩個極端,安聖惠就置身於其中的矛盾與拉扯中;一個人回歸原生文化,身心應能受到撫慰,而安聖惠卻說:「我不知道我的身、心及靈魂要落在哪裡。」無論創作是否是她長久以來懺悔的途徑,在台東這個美麗的異鄉,她能迴游於兩個世界之間,編織著心靈的歸途。

*本文第一張圖之右圖為許瀞月教授所攝,其他內文圖片來源:安聖惠、Liao Apple

(更多有關利物浦雙年展:2023 利物浦雙年展官網BBC報導、《典藏》〈「靈魂、呼吸、空氣、氣候、風」的對話與療癒:安聖惠在利物浦國際藝術雙年展的脈絡觀察〉/許瀞月教授)

[後記1]​
〈Ngialibalibade——致失落的神話〉在利物浦展出時受到極大的歡迎,因此Liverpool Waters決定支持此作品於此繼續展出5年!Liverpool Waters to keep Taiwanese sculpture at Princes Dock

[後記2]
座落在台東長濱海邊的〈放在那邊的海〉是安聖惠在2018年東海岸大地藝術季展出,以阿美族人的視角創作的由鋼鐵、竹子和木材構成的魚形裝置,安聖惠說她曾在打工時,與阿美族人一同坐卡車上工,他們總是會說:「今天海很漂亮!」傍晚收工時也說:「今天海很漂亮!」。好奇的她問:「我知道海很漂亮啊,但你們為什麼要一直說?」原來,擅於觀測海象的阿美族説海很漂亮,表示今天可以去捕魚;「海這麼漂亮,你不去太浪費了!」

作品〈放在那邊的海〉受第20屆世界游泳錦標賽開幕裝置交流計畫與之邀,於日本福岡賽艇場戶外廣場上,以姐妹作的形式展出,同時〈Ali sa be sa be/土石流,我在未來想念你〉也在2023年7月1日至9月14日於福岡亞洲美術館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