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只是回部落認真生活 — 那些東海岸藝術家們

花東的山海美景,經常有人發出感嘆:啊!能住在這裡多好!果真有人返回部落,或者從遙遠的國度飛到東部住了下來,他們在東部創作藝術。

從小在都市成長的阿美族青年拉飛.邵馬(Lafin Sawmah),長大之後返回部落,發現自己最有熱情和天賦的是藝術創作,從未受學院訓練的他,作品甚至受邀到國外展覽;出身香港的加拿大藝術家葉海地(Heidi Yip),跟隨夫婿拉飛定居台東,以東海岸礦石和植物的美,發展出一系列新的作品;「在都市受盡挫折、回鄉療傷」的舒米如妮,將部落日常器物提升到工藝水準,進一步改變部落經濟生活,甚至每年舉辦藝術季,邀請國內外藝術家來到東部,現地創作。舒米如妮說,「我不是從學院教出來的,藝術家是別人給的名稱,我只是在這裡認真的生活,做出一些大家覺得不一樣的事情。」

我想回到部落、回到看得到太平洋的地方-阿美族藝術家 Lafin Sawmah

拉飛.邵馬(Lafin Sawmah)不是在部落長大的阿美族,但是小時候在部落溪流抓魚、爬檳榔樹的愉快時光,在他心裡的存在感非常巨大,那記憶之強烈足以讓他在台北工地工作、心裡覺得空虛的時候,召喚他放棄都市的一切,回到台東,尋找工作和人生的意義。

「我父母親來自台東長濱的真柄、長光部落,為了生活,他們很年輕就到北部工作,我爸爸是跑船的,我們也只有寒暑假才回部落。我學校畢業之後去做燈光、舞台硬體,但我對這些事情不是很有熱情,我很想問,我的未來真的是只有這樣嗎?」

Lafin是一個高大黝黑、有著典型原住民深邃臉孔的阿美族,講話慢慢的、極精簡且有條理,感覺上每一句話都經過深思熟慮,很難想像二十多歲的他就直接辭掉了台北的工作,直奔台東。問他當時找到了什麼工作或有打算嗎?他搖搖頭說,都沒有,但是不害怕。

「我想看到太平洋,我想回到老人家的身邊,我想在可以看到美麗風景的地方工作。我真的毅然決然車子開了,就回台東了。」

返鄉之後的日子,除了幫家裡的工作,他也跟著老人家去放網、抓魚,學習部落的技藝。四個月後,Lafin因緣際會跟著Siki(希巨蘇飛) 、拉黑子和水哥等三位原住民藝術家學習木雕、做家具。從來沒有接受藝術訓練的Lafin,內心強烈的創作欲望被喚醒,他在自己的故鄉發現最有熱情的事情,是當藝術創作者。 

 

不用再把部落圖騰放在身上 當代原住民藝術可以更寬廣

Lafin回鄉時,還帶了當時的女朋友、如今的太太葉海地(Heidi Yip),兩人在八嗡嗡部落舊省道旁,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Laboratory實驗平台。一層樓挑高的小房子,面朝著Lafin最愛的太平洋,工作室的建物兩側開了大面落地窗,還沒進門就看到180度的遼闊海洋景色,天連著海、海連著天。

Lafin的作品以木雕為主,但是幾乎見不到傳統原住民的圖騰和語彙,反而是一種更抽象且當代的線條和風格。雕刀在木頭上留下的每一道手工刻痕,具有樸素卻強大的生命力。他受邀到韓國發表的一系列創作《臉》,Lafin用刻刀密密實實的將歲月刻在木雕人像上,刀痕像是有形的皺紋又像是無形時間留下的痕跡,人臉的線條不刻意強調人種的生理特徵,更具有一種普世的生命力。他受邀為池上穀倉藝術館創作的大門,則是整扇2.5米X2.5米的大門,都雕滿了刀痕,「農民種稻子是很辛苦的,細小的刀痕像一粒一粒的稻穀,又很像海浪,不需要把原住民的圖騰都一直穿在身上才代表原住民。」 

 
Lafin的創作充滿了對於土地和環境的關注,以及原住民對大自然的感謝。2014年他受邀在台東縣東河鄉著名的阿美族部落加路蘭社(阿美族語Kararuan),創作第一個大型公共藝術品。舊時在外地工作的都蘭和加路蘭部落族人,在回部落之前,會在溪邊沖洗掉一身塵土,洗完之後的頭髮特別烏黑,因此將此地命名為黑髮橋。他用漂流木堆疊、雕塑成一個球體,再用漂流木自然的曲線做成髮絲,臉朝著阿美族的聖山都蘭山。「木頭很容易毀壞,其實也不需要整修,任其在自然中跟風雨一起生長、隨著時間過去而歸於塵土,也是很好的。」

迷惑的時候 不要問腦子 用胸口這裡的心去感覺

返鄉十來年,Lafin一個人一輛車開回台東,慢慢成為藏家遍及台灣和國外的藝術家。「當藝術家讓我有機會重新思考自己生命價值,去影響別人、為這個環境做什麼事情。」但是現實生活是,很多人因為部落工作難尋而不敢回家,「我們很容易被頭腦裡的思維影響了,但真正感覺周遭的事物是心,就是胸口這裡。」Lafin也很務實的說,當你真的清楚你有熱情的事情,你會面對現實,一件一件的去解決它。

「如果用頭腦去想,會覺得打獵抓魚好煩,不要,用買的就好了。但是用心去感受,你會學到部落的傳承跟感動,延續老人家的文化。我現在每天創作、跟老人家學打獵、抓魚,生活很充實。」


以前我看的是電影時刻表 現在每天最關心的是潮汐表-藝術家葉海地

東海岸的美,也吸引了踏遍全世界頂尖城市的藝術家,定居東部。葉海地個子不高、剪了一個有可愛瀏海的髮型、說話還帶著濃厚香港腔,可以想像換上一身時髦的衣服就是一個都會女生。出生在香港的加拿大畫家葉海地,大學主修的是繪畫與攝影,之後在義大利佛羅倫斯留學,曾在紐約等國際大都會工作,最後隨著Lafin落腳台東。看起來是一個跟著先生落腳台東的故事,但她說,事實上,在認識Lafin之前,台東已經選擇了她。

「我第一次來台灣是在紐約工作的時候,我太喜歡侯孝賢和楊德昌的電影了,從紐約跑到台北去看九份的風景和人。」2006年,海地再次造訪台灣,這次她跑很遠,來到了台東,海地用有點廣東腔的國語費力的跟我解釋,「那個時候大家都會很認真糾正我的發音,是台東,不是台中,這兩個地方差很遠。」最後她毅然決定跟著另一半定居台東時,她的朋友多半是反對的,「你是百分之百的都市女生、你的收藏家都在國外,去一個台東和台中都發音不清楚的地方做什麼?」

海地認為,台東不是大峽谷只能遠觀她的壯闊,而是需要用你的身體去感受。「跟著原住民的婦女下海去採海菜和貝類,啟動了我觀看這個島嶼的方式。你踏入了潮間帶,知道大自然什麼時候允許你採、什麼時候不行。我以前是看電影表,有什麼新的電影要上映,現在是看潮汐表,去海邊逛逛、採菜。」


從北美洲跋涉千里遷居亞熱帶台東 山和海啟發新的創作靈感

六七零年代,很多人到台東的山裡去採礦,尤其是一種稀有的藍寶石,長濱的山和海,對海地的創作有很大的啟發,從而發展出礦石系列、蕨類系列。「我感覺到有一股很老的能量還是在那裏,但是是很深層且古老而原始的。因此啟發我創作礦石系列。」海地說起山和人,頗有一點哲學的味道,「以前我看石頭都站很遠,其實那樣你看不到什麼,當你真的走進去才會發現原來它很複雜。人也是,這麼多切割面,從不同角度看就會不一樣。」

海地過去的創作裡有世界各地的人,魔幻的、充滿各地住民的味道。來到台東之後,石頭、蕨類、大海,都是她的創作靈感來源。海地用畫家的眼睛描述的台東,連光線都充滿詩意,「這裡的光是富有熱帶的氣溫跟濕度的,加拿大的是冷的、是沒有水分的光。我有一次看見一個老人家在海邊靜靜地坐著,你看得出來她非常寶貝她的頭髮,梳子很樸素,應該是自己做的。在濕濕的光線下的人、海和山,都有台東自己獨特的味道。」

海地和Lafin在台東除了藝術創作,現在也有了自己的孩子,而且孩子是台東的山和海養大的。「潮間帶的海菜每次只能採一點點,洗乾淨了給我的孩子吃。每天帶他去上阿美族語的學校,希望他用阿美語認識這個世界,他也跟著我們一起去山裡走走,希望他長大也能學會抓魚。」

在畫家海地的描述中,台東的生活是真實又帶點魔幻感的,「有時候拉飛要去抓魚,我們很早就出門,來到海邊走進去防風林,一轉彎,哇!發現這個世界真的很美。」在台東,彷彿每天都是人生第一次見到海洋、第一次看到高山。


出外生活過 回部落你就會想,什麼是你覺得珍貴的地方?-舒米如妮

跟舒米如妮見面的那一天早上,她手上滿是泥土。我們以為她剛從田裡回來,原來是我們打擾了她做到一半的捏陶工作。很多人以為東部的生活是悠閒、緩慢的,藝術家都過著閒散的創作生活。其實舒米如妮背上的工作繁重多元,耕種、做自己的作品、主辦藝術節邀請國內外藝術家來東部創作,連社區和部落的公共事務也要分神幫忙。

「你出去外面生活過一段時間,大致認識了這個世界,回到部落之後,你就會想,什麼是你覺得珍貴的地方?那種領悟,會讓你回到部落之後覺得,什麼都想做、什麼都可以做。」外人看來辛苦,但她卻將這一路「什麼都可以做」的事情,做成了一件件藝術品,甚至她的人生下半場,在實踐的就是藝術本身。

釀酒做陶器 感謝協助復育海稻米的人

舒米如妮是港口部落復耕海稻米的重要推動者,在台北生活多年之後返鄉的她,面對乾涸三十年的田地,試著摸索老人家的種稻經驗、跟官方單位交涉恢復水圳供水以及部落互助的傳統,成功在海邊復耕梯田。

回到部落的生活,她一邊務農、一邊摸索創作。海稻米復耕之後,舒米如妮第一次嘗試陶土創作,她想做酒器,對一路相伴的人們表達感謝之意。「用什麼方式表達最好呢?我就將復育之後的海稻米釀成酒,我自己用陶燒出一個小小的酒器。我孫子的阿美族名諧音很像台語的『發爐』,我就將這瓶酒命名為發爐。」


重拾部落文化 將輪傘草技藝提升到工藝境界

除了海稻米,她還看到阿美族部落家家戶戶的水梯田旁,那一小片輪傘草。輪傘草每年大約在七八月收割,經過夏天日曬三個月之後,編織成各種日用品,在族語中稱為「Misasikal」。「阿美族會用這些輪傘草編織做成蓆子,我們家家戶戶一定都有一張自己的蓆子,夏天鋪了蓆子在外面乘涼、睡覺;還有夏天農忙時披在身上的太陽蓆。」

舒米如妮從傳統的蓆子開始,慢慢地發展出窗簾、茶席、燈飾等等。「以前用輪傘草整根去編織,但是我們需要新的手藝,因此我就想到把它剖開,細細的剖成一片片,像牙籤一樣細,編成茶席,桌席,變成很精緻的工藝品。」

如今,舒米如妮跟一群年輕設計師創的平台「Kamaro’an」一起合作,將原住民傳統工藝轉化為美麗的藝術品,銷售到國際市場,帶動部落的經濟和藝術生活。


藝術家是別人給的名稱 我只是在這裡認真生活著

其實,舒米如妮不是為了做藝術而返鄉,「我在外面做過好多事情,咖啡廳、保險業、服裝業什麼都做,就是沒有做過藝術。」她說,因為在都市裡飄浮不定,「婚姻、事業都失敗、工作也沒了,為了療癒,所以回家。」

在外地做什麼都失敗,回部落卻種什麼都活、做什麼都美。不做創作的時候,她開始主導「米粑流濕地藝術季」,在春耕的收割之後,以藝術季活絡地方,邀請國內外藝術家一起在港口部落駐村一個月,充分感受東部的文化和生活之後,在當地創作。「做好了的藝術品就放在復育的水梯田裡,多美!」

舒米如妮說,「你要花時間在部落待著,花時間去找,能夠生存之後就開始生產,找你最擅長的事情。」可能就是這樣認真生活的精神,誕生了一位藝術家。她回到部落,也將自己的人生,活成了一種藝術。

(採訪撰稿/ 黃惠玲。照片/ Laboratory實驗平台、Kamaro’an、舒米如妮、黃惠玲)

Laboratory實驗平台

森川里海(米粑流)濕地藝術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