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聲背後的故事 ─ 胡德夫 X 嚴長壽

公益平台2021年全新企劃一系列對談性線上直播節目【嚴長壽會客室】,嚴長壽董事長與這幾年一起在台東耕耘的好朋友們,聊聊大家在不同面向為花東永續所做的努力。

嚴董事長認為花東是台灣邁向永續最有潛力的示範點,2009年他成立公益平台文化基金會、發掘部落文化特色、提供部落青年更寬廣的學習視野,鼓勵在地人以更尊重土地的方式生活,讓花東能走向我們所嚮往的生活文明。【嚴長壽會客室】第一集邀請的來賓是他認識近半世紀的老朋友,胡德夫(Kimbo)。胡德夫來自台東大武山,具有卑南族和排灣族血統,他是歌手、是創作者、是社會運動家更是生活家,無論在哪一個位子上,他總帶著一顆單純、對世界充滿愛和熱情的心,訴說著他和族人的故事。嚴董事長這樣描述老朋友Kimbo,「他的個性狂傲不羈,過於天真,有時候讓人愛又氣,但他是值得保存的人間國寶。」

相識半世紀的朋友能有幾個

嚴長壽和胡德夫友誼的起點,是胡德夫和朋友們合夥經營的鐵板燒餐廳洛詩地(Lost City),那時20歲出頭的嚴長壽是美國運通的業務代表,時常帶外國客人到Lost City聽歌,胡德夫原是台大外文系學生,因打橄欖球受傷休學,而父親生病開刀,為了分擔家計,開始在當時藝文界人士聚集之地哥倫比亞大使館的咖啡廳駐唱,其他時間就在Lost City駐店。胡德夫說:「當時的社會氛圍是沒有人唱原住民歌曲的,我和嚴先生及三兩好友只有在客人散去後,斟一杯小酒,才會唱唱自己原住民的歌一解鄉愁。」

此時是1970年代的台灣,中華民國先後退出聯合國、與美國斷交,國際地位日漸衰落,民眾意識到本土文化覺醒的重要。後來李雙澤、胡德夫、楊弦三人成為民歌運動的催生者,年輕人開始寫自己的歌、唱自己的歌。胡德夫說,「我的歌講的,就是那個時代的台灣年輕人,怎樣為了更好的生活去努力,我把我熟悉的時代唱出來」,《美麗的稻穗》和《美麗島》都是這個時期膾炙人口的歌曲。

圖片來源 / 左至右:楊弦 (中華音樂人交流協會)、胡德夫 (無非文化)、李雙澤 (台灣流行音樂名人堂)

用歌找回原住民尊嚴

11歲離家到台北淡水讀書,胡德夫中學時期常到中華商場,「看到很多我的同胞,我就在想部落到底發生什麼問題?本來彼此互助,不需要到外面討生活的,一下子怎麼會把家裡的門留在故鄉,然後舉家都出來了?我跟著他們到工作的地方,不是礦區就是建築工地,他們住在新店溪旁邊,用模板搭起很簡陋的房子,那是他們的家。」實地走進同胞的生活環境後,「我想問題真的很大。身為一個知識份子,我來讀書是做什麼用的?假如再不出聲的話,沒有人會知道,我能做的大概只有用歌帶著大家找回自己的尊嚴。」《大武山美麗的媽媽》深情歌詞的背後就是為被拐賣到都市的雛妓發聲,不僅如此,他還曾經和夥伴一起,手持短刀救出不少雛妓。

照片來源 /《我們都是趕路人》胡德夫提供

80年代台灣經濟起飛,卻也拉開貧富差距,許多原住民成為經濟上的弱勢族群。1984年海山煤礦爆炸,胡德夫到現場,看見罹難者大多是來自花東的阿美族原民同胞,回家後他寫下《為什麼》;同年年底他創立「台灣原住民族權利促進會」,全心投入為原住民爭取權益的社運。「雖然我不是做運動最好的人選,當時就覺得我得要先做,然後再交棒給比我會做的人接著做。身為歌手,在亮麗的舞台唱著所謂的民歌,同胞的苦,假如我自己不進去了解,我不知道民歌的真諦是什麼。」在那個仍是戒嚴的時代,一路走來有很多困難和危險,「但當你確定這樣做可以得到最後的尊嚴時,是不會去計較這些的」,胡德夫說。

兩人的重要畫面一:到海外推廣台灣

投入原住民運動後,胡德夫考慮政治立場的危險性,為不連累朋友,他與許多朋友斷絕來往,包括嚴長壽,直到二十幾年後的一次機緣,他打了一通電話,電話兩端的「Stanley」,「Kimbo」彼此認出了對方的聲音,而重新接起這份友誼。《匆匆》歌詞中「人生啊就像一條路,一會兒西一會兒東, 匆匆,匆匆」似乎也道盡人生的無常。這次相會促使胡德夫重新回到台北的舞台,又時值嚴長壽擔任台灣觀光協會理事長,他帶著台灣藝文界的朋友們到海外推廣台灣,而胡德夫成了台灣原住民文化重要的代表之一,能夠以流利的英文和渾厚的歌聲和世界交朋友。此刻的胡德夫雖身不在台東,但故鄉始終沒有離開過,大武山、河流、太平洋常常出現在他的歌詞中。

不是反對一條公路,而是為了保護淨土

照片來源 / 環境資訊中心

嚴長壽和花東最早的結緣是在花蓮七星潭旁防砲部隊服役,因此他對花東一直有特別的情懷。2007年,嚴長壽和林懷民、龍應台、侯孝賢、徐璐、童子賢等重量級藝文界及企業人士舉行記者會,公開反對政府興建蘇花高速公路,「當時幾乎是一個呼喚」,嚴長壽提出「要為子孫留下可以引以為傲的美麗土地」!多年後嚴長壽回顧說,「那時候台灣正是經濟快速起飛的時候,大家想的都是大型的開發,但對於花東這個台灣的後花園,我們要珍惜並保護這最後一塊土地,而不是要破壞它」。「當時政府本來要花一千億興建蘇花高,後來我要求政府最少要留下五、六百億,作為花東永續基金,這基金現在還繼續在使用。為了這個議題,我承受很大的壓力,當時承諾自己,退休的時候,我要到花東,我希望以行動證明花東是台灣足以傲立世界的資源。」

兩人的重要畫面二:八八風災後的重建

2009年八八風災重創胡德夫老家太麻里金峰鄉嘉蘭部落,57戶房屋全毀,淹沒在湍急的河水中,許多人無家可歸。胡德夫打了電話給嚴長壽,希望他能到部落協助整合大家對於救災的想法,並居中與縣政府協商。嚴長壽當時顧不得自己才剛做完手術,就直接進入嘉蘭部落幫忙。嚴長壽說 : 「我記得當時在胡德夫妹妹家的院子開會,那時候政治人物都想要用最快的速度蓋中繼屋,成為暫時收容所,但我說這個不行,因為經過921地震後,我知道如果一個人只分配到16坪,一家四口住在裡邊是不夠的,而且我相信,這房子最少需要住兩、三年。當天晚上我打電話給縣長,說服縣長蓋兩層的中繼屋,不要做最快的而是要做最好的。後來縣長問我,萬一大家抗議怎麼辦,於是我和胡德夫就在現場請災民代表們同步簽切結書,後來幸好真的蓋了兩層的中繼屋,最後果真證明,永久屋拖了三年才完成。」

「嘉蘭部落」原住民稱它為Bulibolisan,意思是多霧、多大樹的村落。八八風災造成森林中許多樹木倒塌,沿著河流被沖到出海口,塞住了整個港口,胡德夫投書聯合報,呼籲「讓來自大自然的漂流木,重新回到大自然裡」,希望林務局除了將漂流木進行拍賣,也可以保留適合的木材給嘉蘭村居民作為重建家園的支撐梁柱。後來,公益平台為了讓漂流木的運用上結合美學,邀請漂流木與多媒材創作藝術家許偉斌老師,以多良木工坊為教學基地,透過實作教學,期望部落族人在漂流木創作上有不同的視野與可能。

這個世界不夠你貪心,但足夠你所需

台東有三分之一的人口是原住民,在地有非常豐富的原住民文化資源,過去13年嚴長壽一直希望利用台灣是南島語族發源地的優勢,讓更多人認識在這塊土地上孕育的原民文化,他鼓吹向大自然學習,讓人找回與自然相處的能力,重新尋找生命的價值。胡德夫說,祖先常常告訴我們,「你要一個窗戶,你要一個門,只要拿小的木頭去做就可以了,不需要動到大樹。這個世界(的資源)不夠你貪心,但足夠你所需。」「每一次從外面回到家,行李一放,我就會找一條溪,沿著溪一直往上走。有一次,我在介達再更進去的地方,找到一條溪,往裡走有深壑和磐石,那是我從小到大都沒有去過的地方。我早上8、9點到,就坐在磐石上,讓溪水流過我的身體,有鳥鳴,蟲也開始叫了,那個聲音很震撼我,是記憶中耳朵一直想裝的東西。在漫走的過程,我沿路採集,像小時候老人家帶著我們走路採集水果一樣,這就是我在台東的生活」。

照片來源 / 左:《我們都是趕路人》久原攝影。右:《你可以不一樣》亞都麗緻提供

講到聲音,胡德夫想到部落老人家唱歌,「原住民唱歌,不是讓你站在圓盤子或石階上唱給大家聽,而是自然發出來的。排灣和魯凱族語有一個字kisenay,ki是『取』的意思,senay是歌,kisenay是把歌『取』出來,而『歌』本身就是受老天祝福的,是發自內心唱出來的,唱歌的人也會被祝福。我一直在想,kisenay是很重要的事情──從自己真誠深邃的心意裡發出來,然後在小小的寮溝裡面擴散,再回來自己的心。我覺得『歌』是這樣子的。」

太平洋的風是人生的第一件衣裳

胡德夫剛返鄉時,家的前面是一片稻田,兩排香蕉長到家門口,門旁有好大的玉蘭花樹,「哇!我還沒有為台東做什麼事,稻米、香蕉、玉蘭花,很像在頒獎給我!」他發現家鄉的活力有很大的改變,「這幾年,我看見耀忠在豐濱做他的食物,變成一個大師,在台灣的餐飲界佔有一席之地;也看見像是 Siki、安聖惠有很多很有生命力的創作;布拉瑞揚帶孩子成立舞蹈工作室;還有桑布伊,我們的孩子,我們好幾代都從異鄉回到自己故鄉,在舊地為自己的文化在戰鬥,我感覺我們都回家了。」

最早的一件衣裳 最早的一片呼喚
最早的一個故鄉 最早的一件往事
是太平洋的風徐徐吹來 吹過所有的全部
裸裎赤子 呱呱落地的披風
絲絲若息 油油然的生機
吹過了多少人的臉頰 才吹上了我的
太平洋的風一直在吹
最早世界的感覺
最早感覺的世界
……

《太平洋的風》唱出胡德夫對世界、對母親最早的感覺,一份生命的覺醒,「我就是出生在新港港口,人生的第一件衣裳就是穿著太平洋的風。」多年後,此刻太平洋的風,是回家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