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前館再出發——探索南島文化的嶄新篇章

故事要從2018年公益平台第三屆「夏威夷文化永續研習計畫」說起。任職於臺東「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簡稱史前館)助理研究員、《鳥行之徑:毛利及其玻里尼西亞祖先的壯闊航程》的共同譯者黃郁倫,當年與十多位優秀的花東青年飛往夏威夷研習10天。這是她第一次踏上夏威夷的土地,沒想到,這一小步踏出了她未來5年工作的基石。去年改裝後重新開幕的史前館,「南島常設展廳」即是由郁倫與同事協同策展。

這座最初由美國後現代主義建築師葛瑞夫斯(Michael Graves)設計,後來由陳哲生建築師改造的博物館,是旅人於臺東豔陽下避暑的絕佳選擇,改裝後的亮點與過程中的思考,且聽郁倫分享!

攝影 張慈恩

文 | 黃郁倫(史前館助理研究員)

在2023年5月,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National Museum of Prehistory)在經過四年半的籌劃和近三年的閉館整修後,終於重新開放。館方對這次嶄新的呈現做了這樣的註解:「在這裡,臺灣與世界相遇。」(NMP, where Taiwain meets the worlds.)作為南島常設展廳的主策展人之一,能參與這樣一個大型且涉及常設空間的建設計劃,對我來說是一次難得的機遇。

閉館近三年進行大規模整建期間,與各類型創意工作者,包括語音、動畫、平面、空間、建築⋯⋯等合作。(攝影 黃郁倫)

在我任職快滿六年的2018年底,史前館決定投入一項團體長跑賽事:之前由同事們共同努力爭取的預算得到了行政院的核定,意味著我們將迎來開館後首次大規模的更新計劃。我毫不猶豫地加入了這場長跑,共同策劃「臺灣南島廳」。與我們共同起跑的「世界南島廳」(兩廳後來合併為一),則是一個我尚未完全掌握的領域。即便我曾在印尼進行過田野研究,對於我來說,東南亞之外的浩瀚大洋洲仍是未知之地——老實說,我才剛剛開啟面向它的那扇窗。

就在這之前不到兩個月,由於公益平台的邀請和獵人學校的推薦,我有幸與十多位來自花東地區的夥伴同行共學,並在旅途中分攤翻譯的工作。這是我第一次到訪夏威夷,也是我在大洋洲的初步探索。當時我並不知道,這次經歷將成為未來五年工作的基石。由於與公益平台同行的經驗,隔年史前館預計執行四組海外南島(越南、馬來西亞、帛琉、夏威夷)田野調查計畫,我再次獲得機會前往夏威夷。一年之內、兩趟走訪,當時我只是帶著學習的心態,未料夏威夷的經驗竟成為南島常設展廳中一些不可忽視的要素

2019年,郁倫第二次前往夏威夷,並與史前館工作夥伴拜訪了玻里尼西亞航海協會 (Polynesian Voyaging Society)。與船員們的交流使他們獲得許多心得與反思,最終促使在南島廳引入「島是船」這一概念,作為給觀眾的重要啟發之一。

更新計劃:史前館的成年禮

自2002年開館以來,史前館就是花東地區(不含綠島)唯一的國家博物館。在當年的公共工程中,史前館的建築設計少見地採國際競標的方式進行,最終選擇了美國後現代主義建築師葛瑞夫斯(Michael Graves)的提案,這讓臺灣博物館景觀增添了與國際接軌且極具辨識度的建築元素。此外,當時常設展還吸引了享有國際盛譽的展覽設計公司Ralph Applebaum Associates(美國)、MET Studio(英國)的參與。

然而,1990年代的規劃已不足以滿足當代對博物館的期望。在這段時間裡,隨著策展訓練與博物館學的發展,博物館界經歷了一系列典範轉移,包括:將博物館視為殿堂變為將其視為論壇、以展品為核心到以觀眾為中心、並視教育和典藏同等重要⋯⋯等。對於史前館來說,這次大型更新計畫恰逢其時,我們都認為這彷彿是博物館的18歲成年禮

在這次更新計畫中,建築的再造是一個重要焦點。建築本身能夠定義一間博物館。原建築師葛瑞夫斯的設計充滿了隱喻,這讓我們不得不面對一個關鍵問題:哪些元素應留下,哪些應被淘汰?以下介紹的是我個人相當喜歡的改造之一,它保留了大部分結構,在進行最小限度的剔除後做了適當的增補,巧妙地讓原設計轉化為新形態。

葛瑞夫斯最初為史前館設計了無所不在的方格,它們象徵考古探坑,而探坑意象以展示中庭作為聚合,中庭設置了一個巨大的玉耳飾造型裝置,如紀念碑般象徵考古探坑出土的精美古物,裝置內部的微光燈管讓它看起來如同神聖器物般,不容褻瀆。然而,在改造中,建築師陳哲生首先移除了這個充滿象徵意義的具象裝置,並在中庭上方開設窗戶以引入自然光。這變化將「考古探坑」轉變為「聚落廣場」,這個廣場成為了想法、人群及物品交流的象徵,從而重新定義了空間,並與前述的典範轉移相呼應

移除原本矗立在展示中庭的玉耳飾造型紀念碑後,再加上自上方傾瀉而下的自然光,建築師將此空間重新定義為人、物、思想交流匯聚的廣場。(攝影 黃郁倫)

這一概念也延伸至公共藝術作品中。我與大多數觀眾一樣,非常喜愛由藝術家磊勒丹.巴瓦瓦隆創作的《煙路之源》。此畫作的中央燒著一灶火,四周圍繞著各種奇幻物件,細看便會發現其中有許多展廳中的常設展品。藝術家描述說:「灶中升起的炊煙進入天窗,飄向未知空中。」 在部落,每當火升起,便是聚會的時刻炊煙則成為了地面上的人們與神靈溝通的媒介。磊勒丹通過這幅作品描述了博物館作為人群集會和交流的場所,而那飄向未知的炊煙其實是調皮的靈,已經早一步探索了博物館的每一個角落——如果你夠幸運,可能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遇到祂們,有些在滑樓梯的扶手,有的在窗邊享受日光浴,總共有20個這樣的地點(如下右圖)。

藝術家磊勒丹.巴瓦瓦隆創作的《煙路之源》設置在前往展示廳的動線上,畫作中央的炊煙飄升進入天窗。(攝影 黃郁倫)

臺灣史前史廳的《海風》,是南島廳的完美引言

沿著動線從《煙路之源》進入展廳,你會首先來到臺灣史前史的展區。雖然這不是我的主場,但卻有我心目中「如果只能觀賞一件展品」的當然之選:《海風》。這件木雕作品是由藝術家韓旭東創作的,描繪了一位巨人,祂手中捧著一艘舷外浮桿帆船(outrigger sailing canoe)[註1],正吹拂著大口的氣將船和船員推向前方。巨人的身上布滿了像素化的格子,這是藝術家為當代所創作的,具有強烈數位感的「像素雕刻」。這種設計巧妙地呼應了考古學家的工作方式,透過一格一格地發掘考古探坑,才得以逐步建構我們對史前文化的理解

臺灣史前史廳以藝術家韓旭東創作的《海風》,呈現新石器時代早期先民越海而來的開創時代。(攝影 黃郁倫)

《海風》所在單元,介紹的是距今大約6,000年至4,200年前的大坌坑文化,屬新石器時代早期階段,並涉及古南島語的起源。南島語族(Austronesian language family,也稱作南島語系)是全球分布最廣的語言群體,語言學家透過建立語言間的系譜關係,擬測出這個「語言家族的共祖」——即古南島語——起源於臺灣。考古學家再根據資料推論,古南島語與臺灣史前大坌坑文化有著密切的關聯。在大坌坑文化出現之前,臺灣的史前文化其實有一段時期的空缺,越過這個空缺再往前,則是距今大約3萬至1萬5,000年前的長濱文化,屬於舊石器時代。正是在這一段考古資料空白的時期裡,冰河期結束、海平面上升,臺灣成為了一座島嶼,考古學者推測此時有一群具備航行技能的人越海而來——《海風》所呈現的正是這個開創的時代——這群人所建立的文化逐漸在全島的河口與海岸階地展開,開啟了臺灣島豐富多元的文化,一直延續至今。這段關於臺灣的史前身世總是讓我感到敬畏。

《海風》所觸發的意象和理解,簡要地交代了「Austronesian Origin」(南島起源,或南島語起源)的時代和場景,成為南島廳的最完美引言。如果說策展是一門關於當下迫切需與社會溝通什麼的工作——那麼我迫切希望透過南島廳傳達的,就是尋找語言學上「南島起源」之外、另一種談論南島的方式。在南島廳中,我們不再著重於語言原鄉的議題,取而代之的,是說南島語的人群(Austronesian-speaking people)如何流動,如何與其他人群和文化交會,如何交換思想、交換物品。

南島常設展廳以「kita 我們」作為第一單元,破題點出這是一個包含你在內、屬於「kita」的南島廳。(攝影 黃郁倫)

非關他者,而是我們身處其中的「南島」

文章開頭提到,我在夏威夷的收穫意外成了南島廳中幾個關鍵點的靈感來源,其中「kita 我們」這個單元便是其一。在公益平台的共學旅程中,我因為協助翻譯工作,很快就留意到當地人不常使用「Indigenous People 」(原住民)這個詞。根據2020年的人口普查 [註2],夏威夷原住民(Native Hawaiians)佔夏威夷州人口的10.2%,如果將部分血統的人口納入,這個比例則上升至21.6%。當時我們一直在尋找這些「真正的夏威夷人」,然而,實際上我們遇到的並不多。可是那些不是的人,卻都努力練習說著「aloha」,去練習感受彼此的氣息

這段經歷讓我回想起自己在臺灣的成長歷程。在我小時候,五叔在桃園的一家電子工廠工作,那裡他有許多原住民同事。因為我是家裡的二孫女,而姊姊是長孫女,叔叔曾帶著我們的照片去工廠向同事分享。講台語的同事們常說大漢ㄟ囡仔好看,但原住民同事卻說他們更喜歡我這個娃娃。到了大學三年級,我開始獨自前往花東的阿美族部落,協助人類學系的老師記錄豐年祭的情況。每當我在部落中可疑地走動時,老人家總會用阿美族語問我:「你是誰家的wawa(小孩)?」」「Paylang(閩南人) ako(我)。」因此成為我學會的第一句阿美族話。我是paylang的小孩,但我有一位從小疼愛我的阿美族嬸嬸,還有一位曾帶我在知本泡野溪溫泉、在田裡抓蝸牛的卑南族姨丈;我的阿嬤原本是一位在閩南家庭中作為童養媳後被收養的客家人,我的外公可能是三峽地區漢化很早的龜崙族。我是paylang的小孩嗎?

南島文化多樣的知識與實踐方式 (攝影 黃郁倫)

這就是我所熟悉的臺灣,也是我理解的南島:多元、多重、多樣。這個思考最終醞釀成為南島廳的第一個單元「kita 我們」。南島語族有許多共通的語言特性,其中一個顯著的特點,是第一人稱複數會分為「排他的」(不包含聽者)和「包容的」(包含聽者)兩種說法,後者在印尼語和馬來語中稱為「kita」。選擇「包含聽者的第一人稱複數」作為展覽敘事的開場,我的意圖是引導觀眾思考,這是一個屬於「kita」的、非他者的南島廳——展示內容與觀眾之間必定存在著某種關聯、某種關係,我們期望不論什麼背景的觀眾,都能在參觀過程中找到與自己產生共鳴的位置。

全新的史前館適逢重新開館滿一年,已經迎接了來自各方的訪客。透過這篇精選推薦(同時也是受夏威夷文化啟發的策展紀要),希望能為已參觀過的你、或還未到訪的你,導讀這座史前館2.0的獨到之處。(全館參觀大約3小時)

展廳提出「島是船・海是路」,是集結策展人的田野與閱讀經驗。「島是船」受夏威夷航海文化啟發,「海是路」則源自大洋洲學者浩鷗法(Epeli Hauʻofa)的論述。(攝影 張慈恩)

註1:outrigger sailing canoe 船的兩側稱為船舷,舷外浮桿指的即是船舷外側、浮在水面上的木桿「outrigger」,可增加航行穩定性;「outrigger canoe」因此中譯為舷外浮桿舟、舷外浮桿船。由於艱澀拗口,近年在台灣支架大洋舟協會(Taiwan Outrigger Canoe Club)的推廣下,出現更符合南島語語境的譯稱:支架大洋舟。

註2:Brittany Rico, Joyce Key Hahn, and Paul Jacobs, September 21, 2023, “Detailed Look at Native Hawaiian and Other Pacific Islander Groups,” on United States Census Burea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