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森林到海洋——支架大洋舟與海洋文化推廣
為什麼在科技時代還要親手造船?Yvonne(江伊茉)懷抱著復興海洋文化的理想,熱情地說:「想像有一天,蘭嶼不再有達悟族人手作拼板舟,或者有一天,不再有農人種植,我們的食物只剩下標榜營養均衡的包裝品。我們能有什麼樣的文化遺產留給下一代?」而這份海洋文化的遺產,溯及4000多年前的台灣史前居民,他們以精湛的航海能力密切地往返鄰近島嶼,古南島語因此傳播了出去,台灣成為南島語族的發源地。
2020年,長年住在國外的Yvonne帶著在夏威夷學習的支架大洋舟(Outrigger Canoe)經驗來到台東。這種曾被太平洋南島語族廣泛使用的交通工具,當時在台灣仍然鮮為人知。2022年,她以台東為基地,創立了「台灣支架大洋舟協會(TOCC)」和「台東縣南島支架大洋舟航海協會(TOCVS)」。TOCC主要以拜訪部落文化及競賽、跳島等活動,TOCVS 則是結合國際,專注於南島語系的合作計畫,學習與傳承傳統造舟及航海技術。
今年,他們挑戰橫渡綠島,並邀請夏威夷與紐西蘭毛利人工藝師,於台東「孩子書屋」展開從森林到海洋的造船計畫,均一學校的支架大洋舟初探課程也邀請TOCC教練協同教學。協會的成員懷抱著「百年」願景從文化出發,讓支架大洋舟成為孩子們尋根的母船。
今天,我們就從這片處女地啟航
2024年5月26日凌晨3點半,來自11個不同的國家的25位划槳手齊聚在東海岸,他們要嘗試第一次從台東到綠島的支架大洋舟橫渡計畫。
這不是比賽卻來了好幾位國際划手!因為,這次「橫渡」的是一塊處女地,在台灣和綠島之間的海域,夏季有源於北赤道洋流的「黑潮」,划去的時候可能頂流,回來時是順流,這是一個特別的亮點。「台灣擁有世界級的海況,卻很少有人知道。」Yvonne說,而「橫渡」更象徵著追溯祖先的腳步,在島與島之間,每一槳都像在尋求祖先的知識和秘密。
數千年前的南島語系先人,精良的海人,
他們數了多少星星、潮汐、頂著風、背著風、山上打獵、海上捕魚,
就在這個島上、海域上,
現在他們的後代,也許踩在同一片沙灘上,數著星星看著潮汐,臉上打來了風。
也許我們也真的可以划出去?
重返先人的歷史路線?
清晨4點,來自夏威夷Kimokeo基金會,致力推廣海洋文化的主席 Kimokeo Kapahulehua(Uncle K)在線上為他們祈福。划手包括曾參加Molokaʻi Hoe (註1)的6位專業選手,他們帶著敬畏之心與平安的祝福,組成兩艘六人舟和兩艘戒護船(註2),兩批人馬分別從富岡漁港和杉原灣於5點整準時啟航。
「這是我們第一次嘗試這樣的挑戰。雖然早知道黑潮的存在,但沒想到它的流速竟然如此迅猛!」過去大部分的人挑戰橫渡都是從綠島順流而行,而這次反過來從台東海灘出發,就算是頂流也要嘗試看看,Yvonne回憶,每當他們停下來稍作休息,並換下一批人接續划槳時,才發現海流早已悄然將他們推向偏離的方向。「我覺得最棒的是,跟這些經驗老道的划手們在一起的那種淡定。」
能力不夠是「冒險」,準備好了就是「日常」
當天除了黑潮的影響,還有鋒面突然來襲,加上越靠近綠島,海流又更強,safety manager(安全經理)王睿果斷判斷立即折返。雖沒有登陸,Yvonne並不覺得遺憾,「這是第一次橫渡的嘗試,平平安安的去,平平安安的學到知識回來最重要,而且我們計劃在不同的月份來進行,以累積航海天氣氣候浪況的數據。」
全世界的支架舟國際賽事,賽季的最後一個大比賽都是橫渡,或是長途的跳島、環島,對Yvonne來說,南島語系民族文化過去的海路遷徙彷彿在現代以這樣的方式傳承下去。當世界上很多人在做這樣的事情時,會帶給我們更多的資源、know-how(知識)和信心,「準備不足時,是冒險;而擁有足夠的訓練和計畫,橫渡就可能成為日常,精進自己『海洋能力』的一部分。」就像步行運動的人會想挑戰登山或徒步環島,橫渡只是換了一個場域,是身體的鍛鍊,也是心靈的征途,Yvonne希望未來橫渡活動能成為常態,讓台灣的海域和海洋運動被世界看見,進而推動海洋相關產業,如沿海的城市規劃與教育。
支架大洋舟的教育拓展
「台東許多老師都是原住民,他們默默希望能在文化底蘊上為孩子們累積更多資源與傳承。」TOCC今年8月與知本「孩子的書屋文教基金會」攜手舉辦了為期10天的造船營,而學習海洋的知識從認識山林開始——他們向林業署申請伐木許可,邀請蘭嶼東清部落的黃光德Si Rojiang造船師、夏威夷Alika Bumatay造舟世家的兩位造船師,以及一位毛利人造船兼航海家 James Eruera共同參與。
一開始,Yvonne想要在期限內造出一艘船,她向工藝師們提出具體的願望,例如船能乘載多少人、船的型態等等。然而他們卻說:「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會砍出什麼樣的船,或是這艘船會長什麼樣子。」
大自然會讓你造出什麼樣的船?
當他們抵達林場時,工藝師凝視著樹木分析著:哪一面的木材適合用作船體上方、沒有曬到太陽非受風面的樹幹有更多水分較為沉重,適合用作船底⋯⋯「他們眼睛所看到的,我們看不到。」Yvonne說,這時她才知道工藝師是根據大自然給予的材料,來決定船的形態與用途;真正的造船不僅是技術的實現,更是與自然對話的過程。
最後他們挑選了兩棵8.5米長和6.5米長的櫸木,以及三棵黃槿木作為支架(ama)和連結船身的橫桿(iakos)。由於林場的乾濕度與平地不同,木材必須在適宜的時機砍伐,運到山下並經過至少6個月的自然放置,才能進行後續加工,整艘船的建造預計在一年後才能完工。
要尊重木頭,你不能夠把它只是想成是一個器具,
而是你家裡的一份子,
這是你要傳承的一樣東西,
當你知道這個船在一百年後仍然存在的時候,
你會怎麼照顧這個船。Alika always says, "You will have the canoe as long as you take care of it."
從一整支木頭到削刻出一艘船,蘊藏著無窮的知識,連綁船的技術都與風向密切相關,從中甚至能辨識出該船適應的海域特性。從去樹皮到小小的儀式,蘭嶼、夏威夷和毛利的工藝師,卑南族、阿美族的小朋友和老人家,大家熱閙分享著自己族群的做法,幾天下來,小朋友更懂得尊重多元性、尊敬樹木、尊敬職人,也激發他們去發掘「我還有什麼文化可以拿出來分享?」。
更貼近台灣海洋文化的支架大洋舟
台東均一學校探索教育負責「水域」的黃柏融老師,過去他規劃的舟船課程以格陵蘭獨木舟為核心。有學生曾問他:「為什麼我們要做這種船型?」他笑著說,可能是單純基於當時可取得的資源。2021年認識Yvonne後,他才真正體會到:「從南島語族原鄉的脈絡上來看,支架大洋舟與我們有更貼近的文化連結。」
2023年九月,他與均一學校的莊信鴻、高睿哲老師加入 TOCC 的「南島台東隊」,遠赴夏威夷「皇后盃支架大洋舟賽」參加比賽。他們親眼見證了夏威夷人對海洋的親近與尊重,像是沙灘上沒有看到垃圾,黃柏融老師問:我們該怎麼教導下一代的人愛護海洋?當地人回答:「常去海邊、常進行水上活動就會在意它能不能永續。」
這次經歷為黃柏融老師的海洋課程注入了全新的靈感,他加入了支架大洋舟的體驗,還有南島文化、天文與物理。此外,今年八月底,學校響應海委會「復振航海文化力」的號召,黃柏融老師與建築、物理及數學學科的莊信鴻老師合作舉辦「均一支架大洋舟造舟計畫」。學生從船模型製作,融入船體結構與船舶力學等學科,並與太麻里「向陽薪傳木工坊」結合實作。
在這個推陳出新的時代,器具往往容易被取代,但如果是一段關係,它將成為文化的烙印。
Yvonne這席話道出親手造船的意義,而黃柏融老師在她和Uncle K身上學習到的是,「他們真的很希望能將海洋文化帶回台灣!」在這片願景裡,有一股強大的驅力讓黃柏融老師懷抱使命感的同時也有著「擔心」:當2027年Hōkūleʻa(註3)航經台灣時,我們的孩子是否已具備足夠的能力和知識,能在海上與Hōkūleʻa團隊交流,而不是只在岸上迎接。
「台灣作為南島語族的發源地,身為教育現場的我們應致力於培養下一代的航海知識。」讓孩子們能夠參與這偉大的歷史現場,延續南島語系民族先祖的海洋智慧與精神,他們會記得某個夏天,有一群與他們有共同語言源起的大哥哥大姐姐從遠方而來,海洋的氣息在親手造舟的指間凝結成形,他們未來的夢想,也許在那一刻悄然啟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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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 Molokaʻi Hoe是支架大洋舟比賽,賽事路線橫跨夏威夷的莫洛凱島與歐胡島之間。這場比賽是夏威夷規模最大的年度體育盛事之一。
[註2] 隨行戒護船負責替換船員及觀察海況,以確保航行安全。
[註3] Hōkūleʻa是一艘傳統玻里尼西亞獨木舟,於1975年在夏威夷檀香山建造並首次下水。2013年展開世界之旅。Hōkūleʻa預定2027年航經台灣海域,延續其傳遞南島文化使命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