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morak共學園 — 不只學母語,在生活中學習、扎根
自己的文化,自己的語言,只能自己救。Tamorak共學園六年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們每天都在面對不同的挑戰,但我們清楚維持一個環境的重要性。這裡的共學環境不只是語言,還包含很多很多,包括維持一個愛的、友善的學習環境。希望孩子能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成為一個能散播能量與愛的人。─ Nakaw (林淑照,Tamorak共學園創辦人)
沿著台11線過花蓮港口部落不久,拐入一條極容易錯過的碎石小路繼續前行,映入眼簾的是一幢隱身於樹木間的兩層樓房子,就是Tamorak共學園。「Tamorak」是阿美語南瓜的意思,象徵著生命力旺盛,可以快快適應環境,落地生根。它是全台第一所全阿美語共學園,然而創辦人卻是在台北長大的漢人─林淑照,現在大家都叫她Nakaw。
這所獨特的「全美語」共學園過去已有許多媒體報導,關於Nakaw創辦共學園的故事和初衷,可以從網路上找到許多資訊,然而自2015年正式起步,2018年成立台灣Tamorak文教協會,直到現在,共學園的經營仍充滿挑戰,一方面因為阿美語教材需要緩步開發累積,而更辛苦的是師資人力、經費上長期的需求。即使每天都有許多困難等著被解決,Nakaw和家長們卻沒想過放棄,他們始終相信母語才是文化傳承的根本,清楚維持共學環境的重要性,Tamorak共學園不只是讓孩子真正可以說母語,還包含學會生活,以及成為一個充滿愛和認識自己的人。
沉浸在母語之中學習
因為中文實在是強勢的語言,為了營造語言學習環境,Tamorak共學園從創立之初,老師家長們就有在園中不講中文的默契。也因此,語言的適應對剛加入的孩子或家長都是最先遇到的挑戰。目前共學園共有9個學齡前孩子,和12個一至五年級小學生,其中近半數是從共學園剛創辦時就已經加入,而2位才加入不久的幼兒園孩子,則還未能穩定來上課,需要耐心等待。
Nakaw說,「事實上,不只孩子需要適應,家長剛開始看到孩子不知所措,或者因為語言溝通不良而和其他孩子起衝突,一定也很很擔心。」因此共學園會建議家長先撥出時間陪伴孩子上學,一起加入晨圈、參與各種課程、一起煮飯用餐,這樣的陪伴仍參雜有孩子熟悉的語言,可以幫助孩子更快安定下來,熟悉環境和語言溝通模式,快則2-3個月,慢一點則可能要到半年。事實上,這個過程也能讓家長安心,知道孩子在共學園裡不管遇到什麼狀況,老師都會陪伴孩子和家長一起面對。
為什麼選擇這樣的教育
藝術家Lafin Sawmah和Heidi Yip讓孩子在剛滿三歲時就加入共學園,現在已經是一年級學生了。幸運的是,個性獨立的孩子很快就適應,一個月左右就能聽懂老師的引導,現在儼然是爸爸媽媽的母語小老師。
Heidi在香港出生,十歲移民加拿大,念藝術學校,旅居紐約,對阿美語的學習完全從零開始,而Lafin隨著北漂工作的父母在台北長大,在家裡鮮少說母語,直到十多年前返鄉,才開始聽老人家怎麼講,慢慢學。「像我們做創作,有時候也會想假如這個(作品)轉換成阿美語,文字會是什麼?要如何向老人家形容?」
Heidi回想起共學園成立的頭幾年極缺人手,家長常常要跳下去幫忙,從煮菜、釘課桌椅、教室布置、準備慶典,對於要投入這麼多時間精力,剛開始也覺得不適應,但因為家長們都了解這是為了孩子,因此都很願意幫忙。因為不能講中文,Heidi在幫忙煮飯時夾雜著英文、廣東話問老師:今天煮的菜,阿美語怎麼說?或者一起採集食材時,把握機會學各種單字、句子。令她印象深刻的是,孩子總能很快用阿美語說出野菜的名稱。
Lafin和Heidi一直希望孩子能從小學習母語,因此Tamorak共學園自然成了首選。除了語言的考量,另一個原因是共學園的課程和土地緊密連結,一整年的課程隨四季展開豐富的變化,孩子們就在日常生活中學習、活用阿美族傳統知識。以採集為例,以前眼中的雜草,原來都是美味的食材,自然中原來有這麼多豐富的東西,而這些都是學校沒有教或教不來的。Heidi說,「這樣的學習更貼近人,和環境是融入一起的,也是共學園和體制內教育最大的不同。」
貼近部落文化的敎育
Nakaw曾在港口國小任教,這段經歷讓她看到許多原住民孩子在體制教育下,因低學習成就而失去自信,也忘卻了自己的天賦。2009年她離開教職到宜蘭接受三年華德福師訓,發現這套強調自然與藝術,大量運用唸謠、故事、遊戲和動手做的學習方式,相當貼近部落生活,也更適合原住民孩子。
2012年底,Nakaw開始帶著自己的三個孩子自學,當時部落的人還不熟悉自學的概念,常常問:不讓孩子去學校,能學到什麼?然而,也有一些年輕家長注意到Nakaw做的事。2014年教育實驗三法通過,Nakaw以為是成立學校的時機,2015年和幾位年輕的部落媽媽們一起為3-6歲孩子創立融入華德福教育的全母語共學園。當時Nakaw也向2013年就將華德福教育引介至花東的嚴董事長提出這個想法,並獲得公益平台允諾在草創時期支持部分經費,期待共學園成為部落重視並傳承母語文化的基礎。
一開始,她邀請一位熟悉阿美語的部落媽媽加入,一起創作四季念謠,在課堂用母語說故事;帶著孩子到部落漫步,在海邊認識麥飯石、採集食物,做阿美族的石頭火鍋;設法從生活中營造美感,透過藝術課程培養一個現代阿美族孩子感受、崇敬自然;點心時間大家一起吃時令水果,也自己動手烘焙;下課時,孩子像他們的父母輩一樣,可以在大自然中玩耍。Nakaw說,「不要以為原住民孩子都很野,有些孩子一開始到海邊,可能什麼都不敢碰,他們是慢慢地喜歡上大自然的。」
華德福教育主張依孩子在各年齡階段的發展規劃學習,Tamorak共學園也依據這樣的架構填入課程,其中花最多時間開發,也最為獨特的是語文和社會領域,完全由老師們從部落文史汲取素材,自行開發。
以語文來講,一年級先認識字母系統,目前已有相應的課文和學習方式,把抽象的字母透過圖像、身體動作具象化;二年級用母語講寓言,故事取材包含不同族群的寓言;三年級鎖定阿美族創世紀,由老師或有辦法背誦故事的族人轉述給孩子;四年級則是講氏族跟阿美族的八大年齡階級;五年級開始講大港口事件;六年級則談南島文明,而原本在華德福教育所談的世界五大文明,則讓孩子透過課外閱讀來擴展。
除了文史,其他課程也極具特色,三~五年級的體育課以文化生活課取代,由家長或部落faki(阿美族父輩的尊稱)帶孩子做自己的工具,像是螃蟹槍、釣竿,還有簡易的魚陷阱,孩子在戶外活動既鍛鍊體能,也包含生活上必要的學習,並學會與自然共處;每三週一次的散步課,讓國小的孩子們以戶外野炊方式為全體師生做飯,在過程中學會綜合性的生活知識,一般家長可能不讓孩子做的生火、使用刀具,有一些孩子已經可以做得很好了。即使是參照華德福學校架構進度的數學課,也結合圖像和故事,從阿美族生活文化中找出四則運算的概念,例如「除法」可以用部落狩獵後將豬肉分給各戶人家的方式來加以詮釋,這樣的數學課,既新鮮又實用。
透過部落故事讓孩子認識自己
故事是學習語言重要的一環,然而現在能講故事的老人越來越少了,還好Nakaw在2000年時紀錄下老頭目Lekal Makur述說阿美族始祖、大港口事件的影片,恰好成為教材。然而,去年讓孩子看影片學習的效果並不好,一方面老人家講的故事很長,有許多重複或還沒學過的話語,另一方面孩子也很難專注於缺乏互動的影片。經過檢討,今年Nakaw花時間將影片剪輯分段,並放上網路分享,希望這些珍貴的紀錄充分發揮價值,此外也計畫找人在課堂上重述故事。
Nakaw自己負責講阿美族創世紀,即使只是7~8分鐘的故事,對還在精進阿美族語的她而言,卻是相當艱鉅的工作。她先請大女兒Atomo看紀錄片,整理出故事的文字稿,自己每天早晚背誦,一直到課程的第三週才能比較順暢地講出故事。「因為這堂課,我學到的比任何時候都還多。老頭目講故事循序漸進,一段內容用好幾種說法形容,我在背故事當中有很深的體會。」除了老師,ina、faki(分別是阿美族母輩、父輩的尊稱)也受邀一起進共學園說故事。從暑假開始,三位ina便和老師一起撰寫故事,翻譯成阿美族語,終於在羅馬拼音的主課週,每日為二年級孩子們講寓言故事;四年級則邀請藝術工作者Apo’(陳昭興)為孩子講港口部落ngasaw(阿美族一親屬最大關係單位)。ina、faki將珍惜文化的意識化為行動,透過田野、創作梳理,讓孩子認識自己。
教育,共同探索的歷程
寒暑假時,Nakaw和老師們有比較長的備課時間,連續兩年,大家一起從四季生活決定主題再加以擴充,例如認識春天有哪些野菜、夏天到海邊採集貝類、海菜,秋天則從暑假的豐年祭開始,到毛柿、柚子等各式各樣的收成,冬天則了解山林狩獵,目前已經累積30多首母語唸謠,是相當大的創作量。這些教材讓老師可以在晨圈時,帶著孩子練習唸謠,也延伸做語文學習。
此外,共學園每週開一次檢討會以及備課。今年有新的家庭和孩子加入,總有許多難題要解決。「少少的孩子,一樣會有不同的問題,如果問教育是什麼?我們也一直在不停的精進與探索。」Tamorak共學園十月份發表的電子報,公開分享老師們如何面對新學期的挑戰:
幼兒園採混齡上課,新學期孩子的平均年齡偏小,最大的孩子情緒和行為還不穩定,而新進的孩子語言尚未融入,每天老師和ina們必須不斷處理孩子們吵架,晨圈也經常處於一團混亂。檢討會議上,陪讀的家長們和老師輪流提出自己的觀察和看法,針對每個孩子現階段的發展、個性以及需要的陪伴方式提出建議。最後決定減少晨圈與說故事的次數,改成每天一早帶孩子換裝進入菜園照顧植物,增加勞動。ina不禁擔心的提問:減少晨圈以及故事課,會不會影響母語學習?最後大家的共識是:幼兒教育不只有母語,生活自理,與群體互動同樣重要。即使部落ina們沒有受過理論式的教育訓練,但大家常常聚在一起交流討論孩子的狀況,互相貢獻所長,也都願意為了孩子調整心態與做法。這樣的共學園更能夠讓孩子立足在母語環境中,感受到被愛被接受,進而學會向世界伸展。
唸謠動畫創作
2018年,Nakaw申請文化部的「本土語言創作及應用補助計畫」,嘗試把共學園的唸謠教材做成動畫上網分享,動員家長社群連結人脈,許多參與者都極為傑出的藝術、音樂及媒體創作者。創作者們投入的龐大心力成就了令人驚艷的成果,雖然補助經費極為有限,然而背後的價值、意義,才是大家願意情義相挺的主因。
作品中的《黎明之歌》,由Nakaw作詞作曲,共學園家長Heidi Yip繪製插畫,由來自港口部落,獲第25屆金曲獎最佳原住民語歌手獎的Anu Kaliting Sadipongan領唱,背後還有同時是共學園家長、擔任Tamorak文教協會理事長的陳冠宇等音樂人共同參與製作。在去年的發表會音樂會上,Anu Kaliting分享,這首歌描述太陽賦予生命力量,希望藉由帶著孩子一起唱歌,提醒孩子尊敬看不見的力量。此外,隨著時鐘等計時工具的出現,古時候原住民用以描述時間的詞彙漸漸消失,歌詞重新找回許多許多古字,也別具意義。
主題式學習的母語教育
再過不到兩年,共學園的小學生即將升上國中,Nakaw已經開始建構對共學園未來的想像。「華德福雖然是我學習教育背後的精神,當共學園孩子升上高年級,包括國、高中生,我想會和其他華德福學校有所不同,不採取分科(學科)學習,而規劃『主題式』的學習,譬如部落的建築、山林教育、海洋教育,以主題涵蓋各種知識層面。」
Nakaw和老師們追趕著孩子長大的速度,下一階段,Tamorak共學園除了持續培訓老師,開發適合不同階段孩子的教材課程,還有一項長遠的目標是分享教材和教學方法,讓各地許多希望推動母語教育的原住民老師能更快地獲得經驗。
【延伸閱讀】
Nakaw的大女兒Atomo去年九月以「酒靈織路」為題發表畢業專題報告,影片在網路上收到許多迴響,也讓大家對於母語教學有了別於主流教育有限的「母語課程」的新想像。
Atomo回想在自學的歷程中,很多學習其實是來自日常生活,她因為跟著阿嬤製作阿美族黑豆拌醬,慢慢地發現自己對發酵食物相當感興趣,之後自己找人學習做味噌、釀酒,「喜歡發酵食物,是因為它雖然需要經過很長一段時間才有辦法食用,但在過程當中會看到它的轉變,每隔一段時間,它會變成另一個狀態,讓我覺得:哇!這個食物是活著的感覺。」這種創造環境,以時間慢慢醞釀等待的形容,聽來竟和共學園的教育理念有幾分相似。
談到生活中使用阿美語和漢語的差別,Atomo說雖然能流暢地以母語和老人家溝通,可是還是常常發現很多沒聽過的單字。這些古老的文字現在只有八、九十歲的老人家才會用,描述細節的一些字。譬如阿美語「Tatekeníh」形容裝水的容器放在正在移動的物品上,容器裡的水蕩漾的狀態。這樣的字沒辦法以對應的中文去表達細節的意涵,因此在翻譯時就會有一點難度,也因為年輕一輩不會用到,這些字就容易慢慢消失。
台灣Tamorak文教協會
Tamorak共學園晨圈唸謠教材影片
【封面故事】從宜蘭到花東偏鄉 ─ 華德福種子培育計畫的實踐
【2015年報】花蓮Makota'ay全母語共學園 讓孩子傳承部落文化
【2019年報】全台唯一全「美」語學校 讓孩子們說祖先的語言